云昭坐著馬車一路往南,顛簸了七天七夜,終于抵達辰朝皇都建康。
借著被風帶起的窗簾縫隙,她小心翼翼地逡巡那座巍峨的城池。
只見官道上行人絡繹不絕,有騎著大馬的大兵,有挑著擔子進城的百姓,還有華麗的青牛軿車,隱約還能看到軿車里婀娜的身韻……
都說建康地廣野豐,時和歲稔則數郡忘饑。
而今看來,果真如是。
這里的普通百姓衣著都比尋常地方的更好一些。
云昭看了一眼身上舊衣,頗有些心虛。
這是兄長的舊衣,盡管已小心呵護,仍磨得死舊。
若她走在官道上,只怕會被認成流民。
原本已經調整好的心,又緊張起來。
跟在馬車旁的侍衛注意到馬車里的人鬼鬼祟祟窺探外頭,不由嗤笑:“云書郎為何惴惴不安?”
云昭聞言,尷尬地挺直了身板,不再往外瞅。
那侍衛仍舊不依不饒:“咱們女郎是何等矜貴之軀,看上你這病弱書生該是你的福分,你三年未曾給玉府添丁就罷了,還敢私逃,簡直荒謬。”
“可不是么,清談魁首有甚可傲?你該認清自己的身份,區區紙婿郎,等家主發賣,指不定就在清倌小倌見了。”
“哈哈哈哈……”
外頭侍衛的嘲弄諷刺不絕于耳,云昭默默攥緊了拳頭。
三年前,兄長云樾一舉拿下辰朝清談魁首,他本該由此青云直上。
可偏偏青蓮般的兄長被建康玉氏家主相中,假借推舉入仕之名逼迫兄長入贅。
兄長礙于裹挾,不得不向強權低頭,仕途盡斷不說,也與家人斷絕了關系。
這三年,他未有半紙書信,更別說歸家。
七天前,玉府掌事陡然登門,聲稱捉拿私逃贅婿。
他們不分青紅皂白抄了她的家,傷了她的祖母。
為救祖母,云昭只能佯裝兄長,以身入局。
幸虧她與兄長同胞所出,模樣有七八分相似,才把這些人糊弄了過去。
本是緩兵之計,只待路上再找機會逃離,但得知兄長失蹤緣由,她又打住了。
他們指責兄長“不得家主指令無故私逃”。
但兄長絕不是會給自己落個私逃贅婿名聲牽連家人之人。
他的失蹤必有隱情!
云昭有不好的預感,故而她放棄原有計劃,入玉府,尋找失蹤的兄長!
思忖的功夫,馬車已然進入建康城。
建康城,地處江南殷實之地,也是當今名仕最為向往的地方。
與戰火頻繁的北地,貧窮荒蕪的汝南,洪水肆虐的潯陽相比,這里宛然地上天宮繁華樂土。
這片樂土中,集賢坊是比皇宮更為矜貴之處,因為這里居住著辰朝頂級門閥。
馬車停在了集賢坊最為巍峨氣派的門庭——辰朝第一士族玉府門前。
隨著車隊之人相繼下車,云昭也整理好衣擺,確定沒有破綻這才下車。
她頷首垂眸收斂身形,只用余光留意著隊伍,他們前進便跟著前進,停下便跟著停下。
云昭亦步亦趨做小伏低,盡量減少存在感以免惹人矚目。
誰知,跨步上臺階時,面前仆婦卻陡然停下,轉身冷嗤:“大膽,私逃紙婿,帶罪之身,也敢污玉府大門?”
云昭微微抬頭,只見玉階之上,宋掌事以及諸多仆婢侍衛全都停下了,正嘲弄地望著她。
那神情像在嗤笑一條不知斤兩的流浪狗。
云昭心中一凜,腳步隨之停下,心中也為兄長泛起一抹悲涼與不值。
雖說辰朝贅婿等同奴仆,家主可隨時發賣,但于仆婢來說,贅婿好歹占了個婿字該算半個主子,可這些天,云昭從未感受到他們半分敬意。
又譬如現在,無論身份高低全都在看自己的洋相。
云昭將袖子里的拳頭微微攥緊。
“還不滾去角門!”那仆婦疾言厲色呵斥。
事實上,玉氏大門是三間一啟門的構造,中央大門高闊專供主家以及貴胄行走,兩側稍矮的掖門,左側供名仕門客行走,右側則供仆婢侍衛行走。
按理,云樾應走左側掖門,再不濟也能走右側掖門,可偏偏仆婦卻把他趕到了角門去。
角門,那可是倒夜香的或者最低賤的人牙子通行的。
云昭知道,這是他們故意羞辱。
但他們實在低估了自己,比起沉甸甸的過往以及失蹤的兄長,這點屈辱又算什么?
云昭心底冷嘲所謂頂級門閥也不外如是,仆婢嘴臉甚至比不得清流寒門。
她絲毫不介意,邁步進了角門。
黑暗潮濕且窄小的角門,隱約有尿騷味。
引路的小廝一臉嫌棄捏緊鼻子,“臭死了,云書郎快些走吧,別踩了污穢,免得唐突家主。”
云昭沒說話,只是一味跟著。
繞路角門,本就落了走正門的宋掌事一大截,小廝擔心拉太遠會被責罰,一個勁催促云昭快些。
兩人緊趕慢趕,好一會兒才在回廊看到宋掌事一行。
眼前的回廊建在荷花池之上,池中荷花開的正盛,回廊白墻有雕花窗棱,能看到里頭翠竹郁郁蔥蔥,也能聽到流水潺潺,儼然在這白墻里還有更精致的景觀。
云昭正思索著,就聽到白墻里傳來陣陣放浪怪叫,像是猿猴出沒,一下將眼前雅致打破。
前頭隊伍儼然也被這怪叫打擾,宋掌事不耐煩瞥了一眼聲音發出之處,旁邊婢女當即湊到她跟前嘀咕了兩句。
似乎在解釋緣由。
云昭隔得遠聽不清,末了只聽到宋掌事一句:“速速過去,莫要打擾了郎君雅興。”
一眾仆婢皆應諾。
于是小廝再次催促云昭快些走。
云昭不語,再次垂眸邁步子。
她在這怪叫中隱隱聽到了笑聲,儼然一墻之隔有人在嬉戲玩樂,宋掌事選擇避開,明顯里面之人身份矜貴,得罪不起。
作為回府領罰的“贅婿”,她的訴求只有一個,求得家主原諒留在玉府,只有這樣才能調查兄長失蹤緣由,旁的不好節外生枝。
誰知天不從人愿,云昭垂頭往前時眼前一花,一個衣衫凌亂的女子陡然從圓拱門里沖出,徑直撲到了她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