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
三更的更鼓在雨檐上炸開,像有人拿鈍刀剁骨。
臨安城的夜,燈火早被雨泡爛,只剩西市盡頭那盞青釉燈籠還亮著。燈下,一塊烏木匾額被雨水洗得發亮——
“山河典當行”。
吱呀。
門從里推開,探出一只蒼白的手,指節上纏著紅線,紅線盡頭墜著一枚小小的銅鈴。
“歡迎。”
少女嗓音輕軟,卻帶著剛醒的沙啞,“典什么?”
門外站著個渾身濕透的男人,斗笠壓得極低,懷里抱著一只紫檀木匣。
“典……三年壽。”
“三年?”少女眼尾掠過一點訝色,“尋常人只敢典三月。”
男人咬牙:“我要換的東西貴。”
少女側過身,雨珠順著她鴉青的發梢滾進領口。她手腕一抖,紅線銅鈴叮一聲脆響,像給夜色劃了道口子。
“進來吧,客人。”
門檻很高,男人跨過時木匣里發出沉悶的碰撞,像有瓷器碎了。
屋里比外頭更黑。唯一光源是柜臺上那盞油燈,燈芯短得可憐,火苗卻固執地亮著,照出三尺見方的柜臺,照不出屋頂。
少女繞到柜臺后,指尖在賬簿上輕輕一點。
“姓名。”
“……沈無名。”
“真難聽。”少女提筆寫下,墨跡卻是紅的,“要換什么?”
男人把木匣放上柜臺,推開一條縫。
里面是一截斷刃,兩寸長,銹得發黑,卻在火光里泛出暗金色的紋路。
“我要用它,換三日儲君之位。”
少女抬眼,第一次正視他。斗笠下是一張過分年輕的臉,蒼白、鋒利,左眉骨有一道舊疤,像被刀劈開又草草縫合。
“你可知,”她聲音輕得像呵氣,“三日皇位,要燒多少壽火?”
“三年不夠,我可以加。”
“加多少?”
“十年。”
銅鈴驟然一震,無風自響。少女垂眸,似在聽什么。
“成交。”
她轉身,從柜臺后的烏木抽屜里取出一張契約。
紙非紙,薄得透光,觸手卻冰涼,像一片雪。
“規矩:十年壽火,一次燃盡;三日龍椅,不得續命;若違此約,典當者魂飛魄散,永不入輪回。”
男人咬破指尖,血珠滾落紙上,瞬間被吸收,連痕跡都沒留。
少女也劃破指尖,血落在同一處。
嗡——
契約浮起,無火自燃,化作兩簇青藍火苗,一簇沒入男人眉心,一簇鉆進少女腕間紅線。
銅鈴再次響,聲音卻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交易生效,子時生效,三日后子時終止。”
少女抬手,紅線一抖,柜臺后的墻壁無聲滑開,露出一條向下的石階。
“走吧,客人。去領你的三日天下。”
男人抱起木匣,卻在踏入暗道前回頭。
“你呢?你叫什么?”
“歲晚。”
“真名?”
“典當行里沒有真名。”
男人低笑一聲,像是信了,又像沒信。
“三日后,我來贖回。”
“不,”少女搖頭,“三日后,我來收尸。”
暗道合攏,銅鈴余音裊裊。
歲晚低頭,看向自己腕間。紅線里那簇青藍火苗正順著經絡游走,每走一步,她就老一分。
十年壽火,一次燃盡。
她抬手,指尖多了一道細紋,像瓷器冰裂。
“第二道裂痕。”她輕聲數,“再裂七道,我就該贖自己了。”
油燈噼啪一聲,火光跳了跳。
柜臺上的賬簿無風自動,翻到最新一頁。
墨跡未干,寫著:
——沈無名,典十年壽,換三日儲君。
——收當者:歲晚。
——備注:附贈斷刃“玄螭”,舊朝遺物,不祥。
歲晚合上賬簿,走到窗邊。
雨小了,燈籠卻更亮,火光里映出她十八歲的臉,和眼角一道不該屬于十八歲的細紋。
“十年……”她喃喃,“夠我查到真相嗎?”
窗外,更鼓又響。
四更了。
……
四更的更鼓像一把鈍錘,敲在臨安城每條幽深的巷弄。
歲晚闔上半扇窗,只留一線雨絲透進來。燈火被風壓得只剩豆大,她卻懶得挑燈芯——燈油里混了鮫人脂,燒得快,也燒得亮,省不得。
噠噠——
外頭忽起馬蹄聲,鐵掌踏水,濺得青石板亂響。
“山河典當行”門口急停一匹黑馬,鞍上跳下個紫衣小太監,懷里抱著鎏金雨披,雨披裹著個更小的人兒——看身形不過七八歲,發髻卻梳得一絲不茍,懷里死死抱著一只錦盒。
小太監顧不得禮數,一腳踹開門板。
“有人在嗎?典當!急當!”
歲晚沒應聲,指尖在柜臺輕敲三下。
銅鈴一顫,紫衣太監這才看見燈影里的少女,喉頭滾了滾,撲通跪下。
“歲姑娘!救救我家主子!”
他把懷里的小人兒高舉過頭。
燈火一晃,那孩子睜開眼,瞳仁竟是淡金色,像摻了碎冰。
“典什么?”歲晚聲音倦淡。
“典……”太監咬牙,“典我家主子往后二十年的記憶,只求今夜留他一命!”
歲晚眉梢微挑。
“二十年記憶,換一夜性命?”
“是!”
“記憶貴重,可命債更重。”她抬手,指尖在錦盒上一拂,盒蓋無聲開啟。
里頭躺著一枚玉蟬,通體血紅,翅脈里似有火流動。
“血魄蟬?”歲晚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情緒——訝然,“誰教你們用這個鎖魂?”
小太監額頭抵地:“奴才不知!主子只說帶來給您。”
歲晚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在孩子眉心一點。
淡金色的瞳孔驟然緊縮,一縷極細的黑氣從額心被逼出,被銅鈴叮一聲吸走。
“有人下了‘折壽魘’,三息之內必斷魂。”她解釋得簡短,“想活,可以,典二十年記憶,另加——”
她瞥向紫衣太監,“你的舌頭。”
太監一震,毫不猶豫張口就要咬舌。
“停。”歲晚嘆氣,“我只收壽命,不收血肉。你的命太短,不值錢。”
她提筆,在賬簿空頁寫下:
——蕭硯(七歲),典二十年記憶,換一夜生機。
——附收血魄蟬,作價三年壽。
墨跡落紙,契約自燃。
火光里,孩子軟軟倒在太監懷里,呼吸卻穩了。
“帶他走,天亮前別回頭。”
小太監千恩萬謝,抱著人上馬。鐵蹄聲遠去,雨幕重新合攏。
歲晚低頭,看掌心的血魄蟬。
蟬翼微顫,映出她眼底一道更深的裂痕——第三道。
“再裂六道。”她輕聲說。
……
五更鼓響,天邊泛出蟹殼青。
歲晚把血魄蟬鎖進最底層的烏木抽屜,回身,柜臺后的墻壁再次滑開。
暗道里走出個黑衣少年,額心一點青藍火,正是沈無名。
“解決了?”歲晚問。
“解決了。”少年聲音沙啞,卻帶著奇異的輕快,“三日后,我會坐在東宮的椅子上,喝第一口儲君茶。”
“恭喜。”歲晚語氣平平,“別忘了子時之前把命送來。”
少年笑,露出虎牙:“若我坐穩江山,你能否再典我一樣東西?”
“什么?”
“江山。”
“江山太大,我當不起。”
“那就當我的心。”少年俯身,在她耳側落下一句,“三日后,來取。”
他轉身,背影被暗道吞沒。
墻壁合攏,像從未開啟。
歲晚抬手,指尖在耳后輕輕一抹。
一點溫熱,是血。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不是因為情話,而是因為那滴血里,夾著一縷極細的龍氣。
“麻煩。”她皺眉,“沾上龍氣,就賣不出好價錢了。”
……
天光大亮,雨停。
西市開市,人聲如潮。
山河典當行卻落了鎖,門楣上掛出木牌:今日歇業。
街坊見怪不怪——每月初一十五,當鋪總要歇一天,說是“掌柜去進貨”。
可今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
歲晚換了一身青布短打,戴斗笠,背竹簍,簍里放著賬簿、銅鈴、血魄蟬,還有一截斷刃。
她出城,往南。
城外三十里,有座無名山,山腰有座無名墳。
墳頭草已三尺高,碑上無字,只刻了一枚銅鈴的印記。
歲晚跪下,撥開亂草,露出一塊活動的青磚。
磚下埋著一只銹鐵盒。
她打開盒,里頭是一疊泛黃的契紙,最上面一張寫著:
——歲晚,典“姓名”于山河典當行,換自由。
落款時間,十年前。
墨跡已干,血印未褪。
“再裂六道,就能贖了。”她喃喃,把新收的三份契約疊在最下,重新埋好。
起身時,她聽見身后枯枝輕響。
“誰?”
風掠過墳頭,無人應答。
可歲晚分明看見,一縷淡金色的龍氣,從她自己指尖逸出,飄向山林深處。
那是沈無名的龍氣,也是她的裂痕。
她攥緊銅鈴,鈴舌卻無風自擺。
叮——
聲音比往時更脆,也更冷。
……
臨安城,正午。
皇城深處,司天監靈臺。
須發皆白的老監正望著銅鏡里那條驟然亮起的赤金龍影,手指微顫。
“龍氣外泄……典當行又做了一筆大買賣。”
身后,年輕監副低聲問:“要稟報陛下嗎?”
“不。”老監正緩緩搖頭,“陛下老了,怕聽見‘當鋪’兩個字。”
他轉身,從密格里取出一枚碎玉,玉上同樣刻著銅鈴印記。
“通知‘收債人’——十年前的賬,該收了。”
……
傍晚,歲晚回城。
西市口圍滿了人,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四皇子昨夜遇刺,生死不知!”
“聽說刺客用的是斷刃,兩寸長,銹得發黑……”
歲晚腳步一頓。
她摸向竹簍,那截斷刃安安靜靜躺著,刃口卻多了一線新血,溫熱。
“提前動手?”她瞇眼,“沈無名,你最好活到子時。”
銅鈴在她腕間輕輕一響,像回應,又像嘲笑。
……
夜,再次降臨。
山河典當行門口,青釉燈籠準時亮起。
門卻從里頭閂得死緊。
歲晚坐在柜臺后,油燈換了新芯,火光旺得刺眼。
她面前攤著三張契約:
1.沈無名,十年壽,換三日儲君。
2.蕭硯,二十年記憶,換一夜生機。
3.血魄蟬,三年壽,作抵押。
她提筆,在空白處又添一行小字:
——附:龍氣一縷,價值未定,待估。
墨跡未干,門被敲響。
不是更鼓,是手指。
篤、篤、篤。
三聲,不輕不重,像催命。
歲晚抬眼,看見門縫里漏進一線黑——不是夜的黑,是喪服的黑。
“收債的來了。”
她輕聲說,指尖在銅鈴上一彈。
鈴舌震顫,卻發不出聲音。
——鈴,啞了。
門,自己開了。
一襲黑袍站在雨里,袍角滴著水,水色卻是暗紅。
兜帽下,沒有臉,只有一張空白的面具。
“歲晚。”
聲音像從墳里傳出,“十年期滿,該贖你的姓名了。”
歲晚坐著沒動,袖中滑出一枚斷刃。
“我的命,只當不贖。”
“那便收尸。”
空白面具抬手,雨幕驟然倒卷,化作千萬根血針,直撲柜臺。
歲晚翻腕,銅鈴脫手,在空中炸出一聲——
叮!!!
鈴舌終于出聲,卻帶著裂帛般的嘶響。
血針被音波震碎,化作雨點落回地面。
可碎雨里,夾著一道黑影,瞬移般逼近。
歲晚只覺胸口一涼,低頭,看見面具的手穿過自己胸膛,指尖捏著一縷青藍火——
那是沈無名剛付的十年壽火。
“利息。”
面具收攏五指,火苗熄滅。
歲晚的第三道裂痕,瞬間裂到第六道。
還差最后一道,她就徹底碎了。
“三天。”
她忽然說。
“什么?”
“三天后,我湊齊最后一筆賬,連本帶息,一起給你。”
面具沉默片刻,似在計算。
“可。”
他抽回手,雨幕合攏,黑袍消失。
只留一句,像喪鐘——
“三天后,子時,我來收尸。”
……
夜更深。
歲晚低頭,看胸口。
沒有血,只有一個空洞,邊緣整齊,像被刀剜掉。
她抬手,把空洞按住,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見。
“沈無名,蕭硯,血魄蟬……三天,夠了。”
她重新點燈,翻開賬簿最后一頁,寫下今日第四筆交易:
——歲晚,典“最后一道裂痕”,換三日時間。
落款血印未干,燈火猛地一跳。
窗外,銅鈴墜地,碎成三瓣。
風從裂縫里灌進來,吹得賬簿嘩啦作響。
歲晚卻笑了。
“三天,五十萬字的故事,才剛開始呢。”
【卷一·章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