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寅時末,雪落無聲。
臨安城頭一彎冷月像被凍住的冰刀,懸在烏瓦之上。
山河典當行的最后一盞鮫油燈熄了,整條西市沉入鐵灰的暗。
歲晚獨坐柜臺,指間捻著那枚碎得只剩半瓣的銅鈴,鈴身裂痕里滲出微光,像將熄未熄的星火。
她在等。
等一個人,也等一場雪。
簌簌——
第一片雪花掠過門楣時,銅鈴忽然自己顫了一下。
叮。
聲音極輕,卻驚得梁上灰蓬簌簌而落。
歲晚抬眼,門縫外出現一道細長的影子,影子被月光拉得變形,像一條從雪里爬出來的蛇。
門無風自開。
來者披著雪白狐裘,懷里抱著只黑漆鎏金小箱,箱面浮雕著蟠龍,龍目嵌兩粒血珀,在雪光里閃得像活物。
是個女人。
面覆輕紗,只露一雙鳳眸,眸色極淺,像摻了冰的酒。
“典。”
女人聲音低而脆,像冬夜折冰。
歲晚把半瓣銅鈴按回柜臺,抬指敲賬簿:“姓名?”
“殷雪衣。”
“要換什么?”
女人把鎏金箱往前一推,箱蓋彈開,里頭鋪著厚厚一層雪——真正的雪,六棱冰花未化,寒氣撲面。
雪中央,躺著半張臉。
一張男人的臉,眉目如刻,唇色烏青,左頰一道舊疤,從眉尾斜到嘴角,像被刀劈開又草草縫合。
沈無名。
歲晚瞳孔驟縮,指尖在柜臺敲出輕響:“他還活著。”
“活的只剩半張臉。”殷雪衣語氣淡漠,“另外半張,在皇城司天監的銅鏡里。”
歲晚明白了。
這是沈無名被“收債人”奪走的“形”,若三日之內不拼回整張臉,即便坐上龍椅,也坐不穩江山。
“你要我替他補臉?”
“不,我要你替我奪臉。”
殷雪衣抬手,面紗滑落,露出另一半——
空白。
沒有五官,只剩光滑蒼白的皮,像一張等待落墨的宣紙。
“我典十年壽,換沈無名的半張臉,裝在我臉上。”
歲晚靜靜看了她三息,提筆寫下:
——殷雪衣,典十年壽,換半張帝王相。
墨跡剛成,銅鈴忽地跳起半寸,發出尖銳的“叮——”
賬頁無風翻動,停在一行血字:
違約者,裂面碎骨,永不超生。
歲晚指腹撫過血字,輕聲道:“成交。”
……
卯時,雪深三寸。
歲晚換夜行衣,披雪白斗篷,腰間懸鎖星簡、碎鈴、山河扇,足蹬軟底快靴,推門沒入雪中。
殷雪衣留在當鋪,以面紗覆面,坐在柜臺后假扮掌柜。
兩人約定:
——歲晚進宮盜臉,殷雪衣守鋪,若子時前不歸,便以十年壽火焚鋪,與收債人同歸于盡。
皇城在望。
歲晚不走正門,繞到西華門外冷宮廢道。
此處曾是前朝昭儀居所,后因巫蠱被廢,宮墻傾頹,荒草埋徑。
雪夜里,殘垣斷壁像巨獸骸骨。
歲晚足尖一點,掠上墻頭,斗篷揚起碎雪。
墻內,司天監的八角靈臺燈火通明,銅鏡高懸,鏡中映出半張男人側臉——正是沈無名被奪的“形”。
銅鏡下方,老監正盤膝而坐,膝上橫一把烏木尺,尺身刻滿星紋。
他睜眼,望向墻頭:“歲月當鋪,終于來了。”
歲晚不語,抬手甩出山河扇。
扇面展開,山河圖化作一道流光,直撲銅鏡。
老監正揮尺,星紋亮起,半空凝成一只星光巨掌,將山河圖扇拍得倒卷。
“雕蟲小技。”
歲晚趁隙掠下,袖中射出三枚斷魂釘,釘尾纏著紅線。
叮叮叮——
斷魂釘被烏木尺震碎,紅線卻順勢纏上尺身,星紋一滯。
歲晚已欺身至銅鏡前,指尖在鏡面一點。
鏡中沈無名的半張臉忽然睜眼,對她笑了笑。
下一瞬,鏡面碎裂,半張臉化作一道金影,沒入她袖口。
得手!
歲晚轉身欲走,卻聽背后老監正嘆息:“拿得走,未必帶得走。”
轟——
靈臺四周升起八面星旗,旗上星紋相連,化作囚籠。
歲晚被困中央,斗篷邊角被星紋割開,碎雪卷入,瞬間化成血霧。
老監正起身,烏木尺指向她心口:“奪壽印在此,你若強闖,裂痕立碎。”
歲晚冷笑,抬手扯下鎖星簡。
玉簡碎裂,星光囚籠頓時黯淡。
裂痕蔓延至她鎖骨,她卻不管,足尖一點,掠上墻頭。
老監正欲追,忽聽身后“叮”一聲脆響——
銅鈴!
半瓣銅鈴不知何時被歲晚留在靈臺,此刻自己跳起,撞碎最后一塊鏡面。
鏡面碎片化作雪,紛紛揚揚。
老監正伸手接雪,雪在掌心化成一行小字:
——子時,奉天殿,收債。
他臉色驟變,轉身奔往御書房。
……
歲晚翻墻而出,一路踩著屋脊奔回西市。
雪越下越大,她斗篷被星紋割得破爛,血與雪混成殷紅。
胸口奪壽印痛得像有刀在剜,裂痕已裂到第六道半。
她咬牙,指尖在唇邊咬破,血珠抹在銅鈴指環。
鈴片吸了血,發出極輕的“叮”,為她指路。
轉過三條街,當鋪已在望,卻見門口站著兩個人。
白衣顧長淵,執扇而立,扇面山河圖已補全,扇骨卻缺了三枚。
黑衣謝無咎,披大氅,腰懸長刀,刀鞘覆雪。
兩人中間,擺著一只黑漆鎏金小箱——殷雪衣的典箱。
箱蓋大開,里頭空空,只剩一層未化的雪。
歲晚心口一沉,掠至近前:“殷雪衣呢?”
顧長淵抬扇,指向當鋪門內。
門里,殷雪衣坐在柜臺后,面紗被風吹起,露出一張完整的臉——
左半邊是沈無名,右半邊是她自己,接縫處一道血線,像被粗針縫合。
她抬眼,眸色一金一淺,聲音卻變成兩人重疊:
“歲晚,臉我拿到了,但收債人也到了。”
話音未落,整條長街的雪忽然凝滯,像被一只無形大手按下暫停。
風停了,燈籠不再晃,連呼吸都被凍結。
只有半瓣銅鈴在歲晚指間瘋狂顫動,發出尖銳的“叮——”
一道黑影,從雪里緩緩浮出。
一襲黑袍,空白面具,正是昨夜取走她一年壽火的收債人。
他手里提著一盞白紙燈籠,燈籠上寫著兩個血字:
歲晚。
“三日之期,已過一日。”
收債人聲音像雪粒摩擦,“第二筆賬,該收了。”
他抬手,燈籠飛起,懸在當鋪上空虛停。
雪光映出燈籠里跳動的火苗——
那竟是歲晚的壽火,剩兩年零六個月。
火苗每跳一下,歲晚胸口裂痕便加深一分。
顧長淵折扇一合,擋在她身前:“我替她給。”
謝無咎拔刀,刀尖指地:“我替她戰。”
收債人空白面具微微側頭,像在聽什么,又像在笑。
“你們?”
他抬手,指尖在虛空一劃。
雪地上忽然出現一道裂縫,裂縫里涌出黑水,黑水凝成一只只手,抓向眾人腳踝。
顧長淵揮扇,山河圖展開,將黑水逼退三尺。
謝無咎刀光如雪,斬斷黑手,卻斬不盡無窮無盡的黑暗。
歲晚指間銅鈴忽然爆出一聲巨響——
叮!!!
半瓣鈴片徹底粉碎,化作無數光點,沒入她胸口裂痕。
第六道半裂痕,瞬間愈合。
第七道裂痕,卻同時裂開。
只差最后一絲,她便會形神俱滅。
收債人似笑非笑:“三日之期,還剩兩天。”
他轉身,走入雪幕,黑袍所過之處,雪化成水,水又凝成冰。
燈籠飛回他手中,火苗跳得歡快。
雪重新開始落下,風重新開始呼嘯。
當鋪門口,只剩歲晚、顧長淵、謝無咎三人。
殷雪衣的臉在燈籠遠去的光里,一半沈無名,一半空白,像一張未完成的畫。
歲晚抬手,接住最后一片碎鈴。
鈴片在她掌心化成一滴血,落在雪里,開出一朵小小的紅花。
“兩天。”
她輕聲說,聲音輕得像在對自己說悄悄話。
【卷一·章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