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三更,天幕像被冰刀刮過,露出青白底色。
山河典當行大門依舊落鎖,門楣那盞青釉燈籠卻換了芯——
燈油里添了鮫人脂,火苗是詭異的幽藍,照得雪地一片磷光。
歲晚站在柜臺后,手里托著一盞更小的燈。
燈盞是骨瓷,燈芯是一縷真正的“壽火”,取自沈無名被奪走的十年壽元。
火苗只有米粒大,卻燒得極旺,照得她指尖的第七道裂痕像一道被烙鐵燙開的峽谷,邊緣泛出金紅。
“再裂一次,我就徹底碎了。”
她低聲說,聲音輕得像雪落。
桌上攤著四張契約:
1.沈無名:十年壽,換三日儲君;
2.殷雪衣:十年壽,換半張帝王相;
3.蕭硯:二十年記憶,換一夜生機;
4.歲晚:最后一道裂痕,換兩日時間。
墨跡未干,燈火一跳,映出第五行小字,像有人用指甲劃上去的:
——收債人:明日子時,取歲晚之“名”。
殷雪衣坐在柜臺左側,面紗已除。
那張縫合的臉在幽藍燈火下顯得格外詭異:
左半邊是沈無名的凌厲輪廓,右半邊是她自己的清麗線條,接縫處一道血線,像被粗針縫合后又反復撕裂,此刻仍在滲血。
她抬手,指尖沾了血,在桌面寫下兩個字:
“前塵”。
血字一出現,壽火燈猛地爆出一簇藍星。
歲晚抬眼:“你想看?”
殷雪衣聲音沙啞,卻帶著笑:“我想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換這張臉。”
歲晚沉默片刻,把壽火燈推到她面前。
“看可以,代價是一滴血。”
“我的血,還是你的?”
“都要。”
殷雪衣不猶豫,咬破指尖,血珠滾落燈芯。
歲晚也劃破指根,兩滴血同時落入火中。
火苗“哧”地竄高,化作一面極薄的火鏡。
鏡中浮現出一座舊朝宮殿——
飛檐斗拱,琉璃瓦上積著百年雪。
殿門半掩,風雪灌入,吹動殿內一襲緋紅嫁衣。
嫁衣女子背對而立,手里握著一截斷刃,刃口滴著血。
血落在白玉階上,開出一朵朵朱砂梅。
鏡頭拉近,嫁衣女子回頭——
赫然是殷雪衣的臉,卻更年輕,眼里燃著焚天的火。
她腳邊躺著一個人,男人,眉目與沈無名七分相似,卻更溫潤。
男人胸口插著斷刃,唇角帶笑,聲音輕得像雪落:
“雪衣,欠你的,我用江山還。”
畫面一晃,嫁衣女子抱著男人尸體,一步步走向火海。
火舌卷上嫁衣,卻卷不走她眼里的恨。
畫面再晃,火海變成廢墟,廢墟中立起一座新墳。
墳前跪著一個小女孩,手里攥著半張人皮面具,面具上繪著沈無名的臉。
女孩抬頭,淚眼里映出山河典當行的招牌。
畫面到此戛然而止,火鏡“啪”地碎成藍星。
殷雪衣捂住臉,血線崩裂,滲出的卻不是血,而是火。
“原來……我早把臉典出去了。”
歲晚把燈芯掐滅,聲音淡得像雪:“十年前,你典了自己的臉,換他一世安穩。十年后,你典十年壽,換他半張臉。可惜,他還是要死。”
殷雪衣抬頭,左眼金瞳,右眼淺眸,同時流出淚來。
“那就讓他死在我手里。”
她起身,面紗重新覆面,只露一雙異色瞳仁。
“歲晚,明日子時,我要進皇城,親手撕下他另一半臉。”
歲晚不語,只把第五張契約推到她面前。
——殷雪衣,典“前塵記憶”,換皇城通行一次。
落款血印落下,燈火再跳。
……
寅時三刻,城東破廟。
蕭硯窩在佛像后,抱著膝蓋發抖。
老和尚坐在蒲團上敲木魚,聲音像鈍刀剁骨。
廟門被風推開,風雪卷進一個黑影。
黑影披著斗篷,兜帽下是一張空白面具。
收債人。
木魚聲戛然而止。
老和尚嘆息:“債不過稚子。”
收債人抬手,木魚炸成齏粉。
“歲晚欠的債,一分不能少。”
他走向蕭硯,指尖在虛空一劃。
蕭硯懷里錦盒飛出,盒蓋打開,血魄蟬振翅欲逃,卻被黑影一把捏碎。
蟬尸化作一滴血,落在收債人掌心,凝成一枚極小的銅鈴。
“告訴歲晚,”收債人聲音像雪粒摩擦,“明日午時,帶沈無名的臉來換這孩子的命。”
斗篷翻飛,黑影消失在風雪里。
蕭硯跌坐在地,懷里只剩空盒。
老和尚把他摟進懷里,輕聲念往生咒。
……
卯時,皇城司天監。
老監正望著銅鏡里那條赤金龍影,臉色比雪還白。
龍影尾部,多了一道裂痕,像被刀劈開。
“龍脈要斷了。”
顧長淵站在他身后,折扇輕搖:“監正怕什么?龍脈斷了,再續就是。”
老監正回頭,目光如刀:“你懂什么?龍脈一斷,天下大亂!收債人已經動手,明日子時,皇城將成修羅場!”
顧長淵微笑:“那就讓修羅場,提前開席。”
他轉身,折扇一合,扇骨射出三道銀光,直取老監正咽喉。
老監正揮尺,星紋亮起,銀光被震碎,卻有一片扇骨碎片劃破他手腕。
血落在銅鏡上,龍影裂痕更深。
顧長淵已掠出窗外,聲音遠遠傳來:
“監正保重,子時見。”
……
辰時,西市,山河典當行。
歲晚打開地窖,搬出一口烏木箱。
箱里裝著一套舊朝嫁衣,緋紅如血,金線繡鳳,卻缺了半只袖子。
嫁衣胸口,有一塊焦黑痕跡,像被火舌舔過。
歲晚把嫁衣攤在柜臺上,指尖撫過焦痕,輕聲道:
“雪衣,你的嫁衣,我替你補。”
她取針線,穿的不是絲線,而是她自己的頭發。
發在燈下泛出幽藍,像一縷壽火。
針腳落下,嫁衣上的鳳凰漸漸完整,卻多了一只眼睛——
那是沈無名的眼,黑得發亮,像兩粒浸了油的墨玉。
鳳凰睜眼,嫁衣無風自動,發出極輕的“叮”,像銅鈴。
歲晚收針,把嫁衣折好,放進一只檀木匣。
匣蓋上刻著一行小字:
——子時,奉天殿,嫁衣為燈。
……
巳時,雪霽。
歲晚抱著檀木匣,站在當鋪門口。
殷雪衣已換上夜行衣,面紗覆面,只露異色瞳仁。
兩人對視一眼,無需言語。
歲晚抬手,指間銅鈴指環發出最后一響。
叮——
聲音像雪落,又像刀出鞘。
……
鈴聲落地,雪霧乍起。
西市屋檐上掠下一抹黑影,輕得像鴉羽,卻帶著刀鋒的寒。
是謝無咎。
他披蒼青大氅,腰間長刀未出鞘,刀鞘覆雪,像一條凍住的河。
“我來取血。”
聲音壓得極低,呼出的白霧在面前結出一層薄霜。
歲晚把檀木匣遞過去,指尖在匣蓋上輕敲三下。
匣蓋彈開,嫁衣如火,映得雪地猩紅。
謝無咎目光一震:“你要我穿這個?”
“不是你穿,是替我穿。”
歲晚說話間,已把嫁衣抖開,火紅綢緞在風里獵獵作響。
她手指一捻,嫁衣胸口那只黑瞳鳳凰忽然振翅——
繡線斷裂,鳳凰化作一縷黑煙,沒入謝無咎眉心。
男人瞳孔驟縮,眼底浮出一只金色鳳影,轉瞬即逝。
“子時之前,你是‘沈無名’。”
歲晚聲音輕得像雪落,“龍氣、壽火、帝相,都在你身上。”
謝無咎撫過刀柄,指節泛白:“那你呢?”
“我去收債。”
……
午時,皇城。
奉天殿金瓦覆雪,像一條蟄伏的銀龍。
殿內卻燈火通明,內侍魚貫,布置明日冊封大典。
龍椅空置,椅背雕龍鱗,每一片鱗里都嵌著一粒夜明珠。
此刻,明珠蒙塵,像無數只閉上的眼。
老監正站在丹陛之下,烏木尺橫于胸前,尺上星紋一道道亮起,像雪夜里的流螢。
顧長淵侍立他身側,折扇輕搖,扇面山河圖卻缺了半壁——
那半壁,此刻正懸在歲晚袖中。
“龍脈已裂,”老監正聲音沙啞,“子時前若不縫補,大胤氣數盡矣。”
顧長淵微笑:“監正急什么?有人比我們更急。”
老監正抬眼,望向殿外雪幕。
雪幕里,慢慢浮出一盞白紙燈籠。
燈籠上,兩個血字:
歲晚。
……
未時,山河典當行。
殷雪衣獨守柜臺,半張沈無名的臉在幽燈下忽明忽暗。
門被風推開,風雪卷進一個瘦小身影——
蕭硯。
孩子懷里抱著那只空錦盒,眼底卻沒了恐懼,只剩決絕。
“姐姐,我來典當。”
殷雪衣挑眉:“你還有何可典?”
蕭硯把錦盒倒扣,盒底竟嵌著一枚銅鈴碎片——
正是昨夜收債人捏碎血魄蟬后凝成的那枚。
“我典我自己。”
孩子聲音稚嫩,卻帶著與年紀不符的冷。
“我要換沈無名另外半張臉。”
殷雪衣異色瞳仁微縮:“你可知代價?”
“知道。”
蕭硯咬破指尖,血珠落在銅鈴碎片上。
碎片吸了血,發出極輕的“叮”,像一聲嘆息。
契約自燃,火光里映出孩子稚嫩的臉,和一雙淡金色的眼。
——淡金色,與沈無名被奪的帝相,一模一樣。
……
申時,雪又密。
歲晚穿雪青夜行衣,披雪白斗篷,斗篷里襯火紅嫁衣。
她站在皇城西南角樓下,指尖銅鈴指環已裂到只剩一圈紅線。
奪壽印在她胸口灼燒,像一塊燒紅的炭。
她抬手,指環在唇邊輕輕一碰。
叮——
聲音極輕,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角樓下偏僻小門。
門內,謝無咎已換好裝束——
火紅嫁衣外罩玄鐵軟甲,鳳冠卸下,換成銀面修羅盔。
盔面雕半張鳳凰,與嫁衣胸口那只黑瞳鳳凰遙相呼應。
歲晚把一只玉瓶遞過去:“龍血。”
瓶中血未凝,翻涌如活物。
謝無咎接過,拔刀劃掌,血與瓶中血相融,瞬間滲入嫁衣。
嫁衣無風自動,鳳凰睜眼,黑瞳深處映出奉天殿的龍椅。
“走吧。”
歲晚低聲道,聲音像雪落刀鋒。
……
酉時,皇城司天監。
老監正站在銅鏡前,鏡中龍影已裂至龍尾。
顧長淵折扇輕搖,扇面山河圖忽然亮起一道血線,血線直指奉天殿。
“開始了。”
老監正抬手,烏木尺重重敲在銅鏡上。
鏡碎,龍影脫困,化作一道赤金光柱沖天而起。
光柱所過之處,雪化霧升,皇城上空浮現一張巨大的人臉——
沈無名的臉,左半邊。
右半邊,空白。
……
戌時,奉天殿。
內侍已退,殿內只余龍椅,與椅前一盞白紙燈籠。
燈籠上,血字“歲晚”已被雪覆蓋,只剩淡淡紅痕。
歲晚與謝無咎并肩而入,斗篷翻飛,帶起雪霧。
謝無咎抬手,嫁衣上的鳳凰振翅,黑瞳射出一道金光,直指龍椅。
龍椅發出低沉嗡鳴,椅背龍鱗一片片亮起,像被點燃的星火。
老監正與顧長淵隨后趕到,卻不敢靠近。
顧長淵折扇一合,山河圖飛出,化作半壁山河,擋在龍椅之前。
“歲晚,”他聲音依舊溫潤,“把臉留下,我保你全身而退。”
歲晚未語,指尖銅鈴指環忽然碎成齏粉。
奪壽印在她胸口爆開,第七道裂痕終于裂開。
鮮血涌出,卻在落地前凝成一朵朵火紅的花,沿著地面爬向龍椅。
花過之處,龍鱗剝落,夜明珠一顆顆熄滅。
謝無咎抬手,長刀出鞘,刀光如雪,劈向山河圖。
山河圖裂,半壁山河墜入火海。
老監正揮烏木尺,星紋化作鎖鏈,鎖向謝無咎。
謝無咎不躲,任由鎖鏈纏身,嫁衣上的鳳凰卻趁機撲向龍椅。
鳳凰與龍椅相撞,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龍椅碎裂,一道金光沖天而起,化作半張男人臉——
沈無名的左臉。
右半邊,空白。
歲晚抬手,袖口飛出另一半臉——
正是她昨夜從司天監銅鏡盜得的半張。
兩半臉在空中相遇,瞬間融合,化作一張完整的帝王相。
帝王相睜眼,望向歲晚,聲音像從九幽傳來:
“歲晚,朕回來了。”
……
亥時,雪停。
奉天殿廢墟之上,立起一座新椅——
白骨為基,壽火為墊。
沈無名端坐其上,臉完整,眼金色,唇烏青。
歲晚跪坐在椅前,胸口裂痕已裂至心臟,血染嫁衣。
謝無咎站在她身后,刀尖指地,雪落刀身,瞬間蒸騰。
老監正與顧長淵跪伏于地,不敢抬頭。
收債人提著白紙燈籠,從雪幕中緩步而來。
燈籠上,血字“歲晚”已變成金色。
“三日之期,還剩一天。”
收債人聲音像雪粒摩擦,“歲晚,該還你的姓名了。”
歲晚抬眼,眼底映出收債人空白面具,也映出沈無名金色瞳仁。
她輕聲道:“我的姓名,早在十年前就典給了自己。”
收債人面具微動,似在笑。
“那就用你的命來換。”
歲晚指尖在嫁衣上輕輕一彈。
嫁衣上的鳳凰忽然振翅,化作一道火紅流光,撲向收債人。
流光所過之處,雪化霧升,露出地面上一行血字:
——子時,山河典當行,收債。
……
子時將至。
歲晚抱起檀木匣,匣中嫁衣已燃盡,只剩一枚銅鈴碎片。
碎片在她掌心發燙,像一顆跳動的心。
她轉身,對沈無名道:“明天,龍椅歸你,江山歸你,命歸我。”
沈無名微笑,金色瞳仁里映出她滿身是血的身影。
“好。”
雪又開始下。
歲晚披斗篷,踏雪而去,背影在夜色里漸漸模糊。
奉天殿廢墟上,沈無名端坐白骨椅,金色瞳仁望向遠方。
那里,山河典當行的青釉燈籠亮起幽藍的光。
燈籠下,站著一襲黑袍的收債人。
雪落無聲,命數將盡。
【卷一·章四】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