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霜降前夜,烏云吞月。
臨安城外的祭天壇高聳如骨,白玉石階被血雨反復沖刷,透出淡粉色。
壇頂銅鼎內,本應是五谷三牲,此刻卻堆著十三面殘破血旗——
暗衛營最后的旌幡,旗面紋案被烈焰舔舐得只剩脈絡,像十三條焦黑血管。
歲晚立在鼎側,墨綠斗篷迎風獵獵,斗篷里襯的火紅嫁衣已不見,只余一身素縞。
她胸口第七道裂痕被一條極細的金線縫合,線尾穿過骨瓷燈芯,燈火幽藍,每一次跳動都扯得金線微顫,像心臟被細鉤吊起。
沈無名站在她左側,玄狐大氅換作銀白繡龍朝服,金瞳烏唇,臉上那道舊疤在火光里像一道裂開的峽谷。
殷雪衣站在她右側,面紗覆面,只露一雙異色瞳仁,手里托著那只黑漆鎏金小箱,箱里鋪著一層新雪,雪上擺著半張銅鈴碎片。
謝無咎未現身,他的刀卻懸在祭壇上空——
刀鞘被鐵鏈縛于銅鼎之耳,長刀無風自鳴,像一條被釘住的雪龍。
祭壇四周,百官跪伏,卻無人敢抬頭。
老皇帝未至,監國的是四皇子沈無名,奉天承運,代父祭天。
禮官宣讀祭文,聲音被風撕碎,只剩斷續詞句:
“霜降……祭禮……以安龍脈……”
鼓聲三通,沈無名抬手,鼓聲戛然而止。
他轉身,面向歲晚,聲音不高,卻傳遍四野:
“今日祭禮,需以壽火為引,以江山為印。”
百官嘩然,卻無人敢動。
歲晚抬眼,望向銅鼎內十三面血旗,輕聲道:
“龍脈已斷,祭禮無用。”
沈無名金瞳微瞇:“有用無用,祭過便知。”
他抬手,指尖在銅鼎上輕輕一敲。
鼎內血旗無火自燃,火舌竄起三丈,映得祭壇一片血紅。
火焰中,浮現出一行金色小字:
——霜降祭禮,皇子墜馬,江山易主。
鼓聲再起,沈無名翻身上馬。
馬是御苑雪驥,通體雪白,四蹄踏火,像從地獄里爬出的神獸。
馬韁被一條極細金線系在歲晚腕脈,金線另一端穿過骨瓷燈芯,燈火每跳一次,馬便嘶鳴一聲。
禮官高唱:“祭禮始——”
沈無名策馬,沿著白玉石階緩步下行。
馬蹄踏過之處,石階裂開蛛網紋,紋里滲出淡金色液體,像龍血。
百官跪伏,額頭抵地,不敢抬眼。
歲晚被金線牽引,亦步亦趨,像被無形的線牽著的木偶。
行至階中,馬忽然人立而起,嘶鳴聲裂云。
沈無名金瞳驟縮,韁繩脫手,馬身一歪,竟向祭壇下墜去。
墜馬!
百官驚呼,卻無人敢動。
歲晚指尖金線忽然繃緊,骨瓷燈火“啪”地爆出一簇藍星。
裂痕處金霧狂涌,被燈火吸走,火苗竄高三尺。
沈無名在馬背上一個翻身,穩穩落地,卻臉色慘白。
馬重重摔在石階,四蹄折斷,血流如注。
血落在石階,竟凝成一行金色小字:
——霜降祭禮,皇子墜馬,江山易主。
沈無名抬眼,望向歲晚,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聽見:
“明日卯時,奉天殿,收債。”
歲晚不語,只抬手,指尖在裂痕處輕輕一按。
金線斷裂,骨瓷燈火熄滅。
祭壇四周,忽然響起十三聲銅鈴——
叮、叮、叮……
像十三口棺材同時落了釘。
……
巳時,皇城,御書房。
老皇帝獨坐龍案,面前攤著一道密折:
“四皇子墜馬,龍脈不穩,恐有大變。”
皇帝咳嗽兩聲,指尖玉璽在“大變”二字上重重按下。
朱印未干,殿門被推開,風雪卷進一個黑影。
收債人。
皇帝抬眼,聲音沙啞:“你終于來了。”
收債人未語,只把青燈放在案上。
燈芯無火,卻映出皇帝蒼老的臉。
“明日卯時,奉天殿,江山易主。”
皇帝指尖一顫,玉璽落地,裂成兩半。
收債人轉身,斗篷翻飛,雪落無聲。
……
午時,山河典當行。
歲晚獨坐柜臺,指間多了一枚新銅鈴。
鈴是舊鈴碎片重鑄,鈴舌是一截瑩白指骨。
鈴身刻著一行小字:
——明日卯時,奉天殿,收債。
她把鈴掛在門楣上,幽藍燈火照得鈴身發亮。
雪落無聲,命數將盡。
……
未時,皇城地宮。
十三暗衛盤膝而坐,每人面前擺著一面血旗,旗上鎖星殘陣陣紋已淡。
為首者抬眼,望向石門方向,聲音沙啞:
“明日卯時,奉天殿,收債。”
十三人同時睜眼,眸色血紅,像十三只餓狼。
……
申時,奉天殿廢墟。
高臺已重建,臺基是白骨,臺面是黑鐵,四角懸青燈。
高臺正中,擺著一張案幾,案上攤著那張透明契約。
歲晚、沈無名、顧長淵分立三方。
收債人站在案后,青燈無火,卻映得契約上的金字閃閃發亮。
臺下,百官跪伏,卻無一人敢抬頭。
……
酉時,雪霽。
歲晚獨坐浴桶,桶中是滾熱的藥湯,湯面浮著一層血沫。
她胸口裂痕已裂至心尖,血絲順著鎖骨滴入藥湯,把整桶水染成淡紅。
浴桶旁,擺著一只黑漆鎏金小箱,箱蓋大開,箱中空空,只剩一層未化的雪。
雪上,用血寫著一行小字:
——明日卯時,奉天殿,收債。
歲晚抬手,指尖銅鈴塵忽然飛起,凝成一只極小銅鈴,鈴舌是一截瑩白指骨。
鈴聲響,雪上血字忽然消失,雪化成水,水凝成冰。
冰面上,浮現出一行金色小字:
——明日卯時,奉天殿,江山為印,壽火為燈,以命償債。
歲晚抬眼,望向窗外雪幕,輕聲道:
“一天。”
……
戌時,血雨驟停。
奉天殿殘破的玉階上,積雪被染成暗紅,像鋪了一層凍硬的肝。
歲晚立于階前,素縞被風鼓起,胸口第七道裂痕仍在滲金霧,卻不再滴落——金絲已斷,金霧凝成最后一粒星子,懸在她眉心,像一盞隨時熄滅的燈。
百官仍跪,卻無人敢抬頭。
沈無名立于丹陛之上,銀白朝服濺滿馬血,金瞳里映著高臺——
高臺以白骨為基,黑鐵為面,四角懸青燈;燈無火,卻映得契約上的金字閃閃發亮。
顧長淵倚著斷扇,唇角帶血,折扇山河圖只剩一痕殘山,像被刀劈開的帝脈。
謝無咎仍未現身,他的刀卻破空而來,釘在高臺中央,刀身雪亮,映出收債人空白面具。
收債人提青燈,緩步登臺。
燈芯無火,卻映得臺下每個人的影子都在顫抖。
“子時將至。”
聲音像雪粒摩擦鐵石,“最后一筆賬,該結了。”
沈無名抬手,龍鈴在掌心碎成齏粉,粉末凝成一條赤金小龍,盤繞在他腕脈。
“江山為印。”
他割掌,血落在契約甲方,朱印浮現——帝胤龍紋。
顧長淵折斷扇骨,以骨為筆,血為墨,在丙方按下殘月之印。
“壽火為燈。”
歲晚抬手,指尖最后一點金霧飛出,落在乙方空白處,凝成一只極小的銅鈴印。
“以命償債。”
三方落印,契約自燃。
火焰青白,像冰里燒出的鬼火,卻映得金字血紅。
火舌舔過紙面,浮現最后一行小字:
——子時,血池,收債人取歲晚之“名”。
火滅,紙灰未散,凝成三枚玉簡,分別飛向三人。
歲晚接住玉簡,指尖一觸,玉簡化作金線,纏住她腕脈。
金線盡頭,連著收債人青燈,沈無名龍紋,顧長淵殘月。
命脈一線,牽一發而動全身。
……
亥時,皇城地宮。
血池翻涌,池水由十三暗衛之血凝成,此刻卻浮起一只巨大銅鈴。
鈴無舌,鈴身裂痕遍布,像隨時都會崩碎。
歲晚踏血而來,素縞下擺吸飽血水,沉重如鉛。
她抬手,指尖最后一點金霧凝成鈴舌,輕輕放入銅鈴。
叮——
一聲脆響,血池水面忽然分開,露出池底白骨臺。
臺上,擺著那只黑漆鎏金小箱。
箱蓋大開,箱中卻空空,只剩一層未化的雪。
雪上,用血寫著一行小字:
——子時,奉天殿,收債。
歲晚跪下,指尖在雪上輕輕一按。
雪化成水,水凝成冰,冰面上浮現出一行金色小字:
——子時,奉天殿,江山為印,壽火為燈,以命償債。
她抬眼,望向冰面倒影——
倒影里,她的臉開始剝落,像一張被水浸濕的紙。
裂痕已裂至眉心,第七道,最后一道。
“子時。”
她輕聲道,聲音輕得像雪落。
……
子時,奉天殿。
雪忽然停了,風也止了,天地寂寂。
高臺之上,收債人提青燈而立,燈芯無火,卻映得臺下每個人的影子都在顫抖。
歲晚走上高臺,素縞被血雨浸透,沉重如鐵。
她抬手,指尖最后一點金霧飛出,化作一盞骨瓷燈,懸在契約上方。
火苗幽藍,映得她眼底裂痕像閃電。
沈無名立于她左側,金瞳烏唇,龍紋在腕脈游走。
顧長淵立于她右側,折扇已斷,山河圖只剩一痕殘山。
謝無咎終于現身,立于高臺之下,長刀出鞘,刀尖指地,雪落刀身,瞬間蒸騰。
收債人抬手,青燈無火,卻映出歲晚剝落的臉。
“歲晚,典‘姓名’于山河典當行,換自由。”
聲音像雪粒摩擦鐵石,“十年期滿,該贖了。”
歲晚抬眼,眸色極淡:“我的姓名,早在十年前就典給了自己。”
收債人面具微動,似在笑。
“那就用你的命來換。”
歲晚指尖在骨瓷燈上輕輕一彈。
火苗跳了跳,映出她眼底最后一道裂痕,像閃電劃破夜空。
“好。”
她抬手,指尖在裂痕處輕輕一按。
裂痕忽然合攏,像被無形之手縫合。
她胸口涌出最后一縷金霧,被骨瓷燈吸走。
火苗竄高三尺,映得金字血紅。
收債人抬手,青燈無火,卻映出歲晚完整的臉。
臉無裂痕,卻空白,像一張未完成的畫。
“債清。”
收債人聲音像雪落,抬手一劃。
高臺四周,雪忽然凝成無數玉璽,玉璽上刻著“胤”字,最后一筆終于補全。
江山為印,壽火為燈,以命償債。
歲晚抬眼,望向沈無名,聲音輕得像雪落:
“明日卯時,奉天殿,龍椅歸你,江山歸你,命歸我。”
沈無名微笑,金色瞳仁里映出她滿身是血的身影。
“好。”
雪又開始下。
歲晚披斗篷,踏雪而去,背影在夜色里漸漸模糊。
奉天殿廢墟上,沈無名端坐白骨椅,金色瞳仁望向遠方。
那里,山河典當行的青釉燈籠亮起幽藍的光。
燈籠下,站著一襲黑袍的收債人。
雪落無聲,命數將盡。
【卷一·章七】(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