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霜降第四日,破曉未至。
西市瓦巷,燈火早被夜巡衙役掐滅,青石板縫里凝著薄冰。
“叮——”
一聲銅鈴脆響,從巷口一路滾進深巷,像有人拎著一具小尸體在雪地上拖。
巷尾,一家棺材鋪門板半敞,門楣懸著白紙燈籠,燈籠上寫“王記棺坊”。
鋪內無燈,只一口薄棺橫陳。
棺蓋未合,里頭卻躺著一個活人——
西市地保趙三,嘴被布條勒住,雙手反綁,眼瞪得銅鈴大。
他胸口插著半截銅鈴,鈴舌被紅線纏成死結,紅線另一端系在棺材釘上。
鈴身輕顫,血珠順著鈴壁滴落,在棺底匯成小小血洼。
血洼映出一張臉——
歲晚。
她蹲在棺沿,指尖沾血,在趙三額頭寫下極細一行字:
“西市殺人,東宮起火。”
寫完,她抬手,銅鈴“叮”地一聲脆響,趙三瞳孔驟散。
棺外,傳來細碎腳步。
十三名黑衣人魚貫而入,腰懸軟劍,劍柄墜碎玉銅鈴。
為首者掀下面罩,露出一張無眉白臉——
暗衛(wèi)營副統(tǒng)領“白無常”。
他拱手:“歲掌柜,尸體已備好,火油已澆。”
歲晚點頭,指尖在銅鈴上輕輕一彈。
鈴音未落,黑衣人抬棺而出,直奔皇城方向。
……
寅時,東宮。
太子寢殿燈火通明,卻無人值守。
殿內檀香繚繞,正中銅爐里燃著龍涎,煙霧凝成一條盤龍,盤龍尾巴卻缺了一截。
缺處,插著一截斷刃——
正是“玄螭”殘片。
斷刃上纏著紅線,紅線末端系著銅鈴,鈴舌被血糊住。
銅鈴輕顫,龍涎煙霧忽然倒卷,化作火舌。
火舌舔過紗幔,紗幔瞬間燃成火龍。
火龍翻滾,卷向寢榻。
榻上,當朝太子沈景昭正醉臥,衣襟半敞,胸前掛著一枚玉佩——
玉佩雕著半張龍臉,龍嘴銜鈴。
火舌卷到玉佩,鈴身炸裂,碎片嵌進太子鎖骨。
太子痛醒,翻身滾落榻下。
火已封門,他披衣沖窗,窗欞卻紋絲不動。
窗外,雪地映出十三道黑影,黑影抬棺而立,棺蓋大開。
棺內,趙三尸體端坐,額頭血字在火光里發(fā)亮:
“西市殺人,東宮起火。”
……
卯時,皇城西門。
守門禁軍忽聞東宮方向火警,銅鑼急敲。
城門下,一輛青布小車緩緩駛出。
車簾掀開,露出歲晚半張側臉。
她指尖銅鈴輕晃,鈴聲被風雪撕碎。
車后,十三黑衣人抬棺隨行,棺底滲血,在雪地上拖出長長血痕。
血痕盡頭,正是山河典當行。
……
辰時,皇城。
東宮大火被撲滅,太子重傷,半張龍臉玉佩碎成齏粉。
御書房內,老皇帝震怒,玉璽砸裂龍案。
“查!西市、東宮,一線牽!”
司禮監(jiān)連夜頒旨:
封西市,搜棺坊,鎖山河典當行。
……
巳時,山河典當行。
門板緊閉,門楣白紙燈籠換成青燈。
燈罩里,映出一張空白面具。
歲晚坐在柜臺后,面前擺著一只新銅鈴。
鈴身完整,鈴舌卻換成一截細小指骨,指骨上刻著極細的字:
“西市殺人,東宮起火。”
她把鈴掛在門楣,燈芯無火,卻映得鈴身發(fā)亮。
雪落無聲,命數(shù)將盡。
……
午時,皇城司天監(jiān)。
顧長淵立于靈臺,面前銅鏡裂成七瓣,鏡中龍影卻活靈活現(xiàn)。
龍影尾部,纏著一縷綠焰,焰中映出西市血棺與東宮火舌。
顧長淵折扇輕敲鏡緣,聲音里帶著笑:
“西市殺人,東宮起火。
歲晚,你這一局,牽出了半個皇城。”
……
未時,皇城地宮。
十三暗衛(wèi)盤膝而坐,每人面前擺著一面血旗,旗上鎖星殘陣陣紋已淡。
為首者抬眼,望向石門方向,聲音沙啞:
“西市殺人,東宮起火。
明日卯時,奉天殿,收債。”
……
申時,奉天殿廢墟。
高臺已重建,臺基是白骨,臺面是黑鐵,四角懸青燈。
高臺正中,擺著一張案幾,案上攤著那張透明契約。
歲晚、沈無名、顧長淵分立三方。
收債人站在案后,青燈無火,卻映得契約上的金字閃閃發(fā)亮。
臺下,百官跪伏,卻無一人敢抬頭。
……
酉時,雪霽。
歲晚獨坐浴桶,桶中是滾熱的藥湯,湯面浮著一層血沫。
她胸口裂痕已裂至心尖,血絲順著鎖骨滴入藥湯,把整桶水染成淡紅。
浴桶旁,擺著一只黑漆鎏金小箱,箱蓋大開,箱中空空,只剩一層未化的雪。
雪上,用血寫著一行小字:
——明日卯時,奉天殿,收債。
歲晚抬手,指尖銅鈴塵忽然飛起,凝成一只極小銅鈴,鈴舌是一截瑩白指骨。
鈴聲響,雪上血字忽然消失,雪化成水,水凝成冰。
冰面上,浮現(xiàn)出一行金色小字:
——明日卯時,奉天殿,江山為印,壽火為燈,以命償債。
歲晚抬眼,望向窗外雪幕,輕聲道:
“一天。”
……
酉時末,雪色像被墨汁稀釋,天幕低垂。
山河典當行后門,一條窄巷只夠兩人并肩。
歲晚換了夜行短裝,袖口束緊,腰間纏著最后三枚“斷魂釘”。
她手里提著一盞極小的青釉燈籠,燈罩里只一粒壽火星子,照得腳下血印一瓣一瓣,像赤梅開在冰面。
巷口傳來車輪碾冰聲——
王記棺坊的伙計推著空板車而來,車上鋪著白麻,麻下是十三具暗衛(wèi)尸首,胸口各插一枚銅鈴碎片。
伙計低聲:“歲掌柜,按您吩咐,尸已封喉,鈴已鎮(zhèn)魂。”
歲晚點頭,抬手在板車轅木上刻下一道細符。
符成,銅鈴碎片同時一顫,十三具尸體眼皮齊動,卻未睜眼——
只是喉骨里發(fā)出極輕的“咯咯”,像齒輪咬合。
“子時前,送東宮后門。”
歲晚丟下一句,燈籠一晃,人影已掠上屋脊。
……
戌時,皇城夾道。
運送夜香的騾車緩緩而行,車把式哼著小曲,忽覺背后一輕。
回頭,車上最大一只木桶已不見,只剩桶底一圈濕痕。
木桶此刻正懸在護城河冰面上,桶里裝的卻不是穢物——
而是滿滿一桶火油,油面漂著一層白色骨粉。
骨粉遇風即燃,幽綠火苗順著油跡一路爬向河心薄冰。
薄冰“咔嚓”一聲,裂成蛛網(wǎng)。
火油順著裂縫滲進皇城地下水道,像一條暗火長蛇,直指東宮地火室——
那里存著冬天取暖的松炭,一旦點燃,火舌可沿地溝直撲寢殿。
……
亥時,東宮地火室。
守炭太監(jiān)正打瞌睡,忽聞“嘶啦”一聲,地面縫隙里冒出幽綠火星。
火星遇炭,“轟”地炸開,火舌卷起丈余,沿地溝竄向寢殿。
太監(jiān)尖叫著奔出,卻被一道黑影捂住口鼻。
黑影白面無須,正是暗衛(wèi)“白無常”。
他指尖銅鈴一晃,太監(jiān)軟倒,火舌已撲上紗幔。
頃刻,東宮東北角火光大起,雪夜被照得通紅。
……
子時更鼓未響,火已封門。
太子沈景昭被嗆醒,披衣沖向內殿暗門。
門卻被反鎖,門縫透出一股甜腥——
火油味。
他回身,寢榻屏風后轉出一人,嫁衣如火,面容卻空白。
“阿阮。”
太子喉頭滾動,認出這十年前就該死去的女人。
阿阮抬手,嫁衣袖口滑出一截銅鈴紅繩,繩尾系著斷刃“玄螭”最后一寸。
“當年你賜我鴆酒,如今我回敬火酒。”
斷刃破空,直取太子咽喉。
太子倉皇拔佩劍格擋,劍刃卻被銅鈴震斷。
鈴音未絕,火舌已卷上房梁。
……
子時將盡,東宮火海。
歲晚立于殿脊,雪落眉睫即化。
她指尖銅鈴指環(huán)已碎,僅剩一粒火星懸在掌心。
火星倏地飛起,化作一道火線,穿過火海,落在太子與阿阮之間。
火線落地,炸開一圈幽藍光暈,火舌被逼退三尺。
阿阮回頭,空白面容映出歲晚的影子。
“債未清,人先死,不合規(guī)矩。”
歲晚聲音極淡,卻壓得火舌低伏。
阿阮嫁衣下擺已被火舔焦,卻笑:“我來討債,你來做保?”
“我來收尸。”
歲晚抬手,火線化作一只骨瓷燈盞,燈芯吸盡火勢,寢殿頃刻陷入黑暗。
黑暗中,只聞太子急促喘息與阿阮低低笑聲。
……
丑時,火熄。
東宮寢殿塌了半壁,雪與灰燼混成泥濘。
禁軍沖進來,只找到一具焦黑男尸,胸口插著斷刃“玄螭”最后一寸,斷刃末端系著碎玉銅鈴。
尸身面容盡毀,腰間玉佩卻完好——
正是太子沈景昭平日佩玉。
消息傳回御書房,老皇帝咳出一口血,玉璽落地,裂成兩半。
圣旨連夜草擬:
“太子薨于火,謚號‘悼景’,棺不得入皇陵,停靈漱玉軒。”
……
寅時,西市王記棺坊。
十三具暗衛(wèi)尸首被悄悄推入后院枯井。
井底,阿阮披嫁衣而立,指尖綠焰燃起,將尸首一一焚成灰。
灰燼凝成一行血字:
“西市殺人,東宮起火,債已清。”
血字未干,銅鈴碎片沉入井底,像十三顆星子墜入永夜。
……
卯時初,山河典當行。
歲晚推門而入,身上落雪未撣。
柜臺多了一只新銅鈴,鈴身完整,鈴舌卻換成太子那截斷刃碎片。
鈴下壓著一頁紙,紙上墨跡未干:
“西市殺人,東宮起火,債清。
明日卯時,奉天殿,新債新契。”
落款:收債人。
歲晚指尖在鈴上輕輕一彈。
鈴聲清脆,卻帶著焦木味。
她抬眼,望向窗外漸亮的天色,輕聲道:
“一天。”
【卷一·章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