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霜降第六日,卯時未至。
皇城正陽門外,百官素衣,萬騎無聲。
祭天壇高筑三層,最上層新鋪漢白玉,石縫以鮫人脂填縫,遇雪不凍。
壇頂銅鼎重鑄,鼎耳懸兩枚銅鈴,鈴舌皆空,專等“祭音”入鈴。
今日祭禮,為太子沈景昭祈福,實則是皇帝親手設下的“霜降局”。
——以太子為祭,鎮龍脈,鎖壽火。
鼓聲三通,皇帝未至,監禮的是四皇子沈無名。
他披銀狐大氅,內襯赤金蟒袍,金瞳烏唇,臉上那道舊疤被雪光映得發亮。
沈無名抬手,禮官宣讀祭文:
“霜降之辰,以龍子之血,熄壽火之劫。”
祭文未畢,壇下百官已變色。
鼓聲再起,太子沈景昭乘雪驥而來。
驥通體雪白,四蹄纏紅綃,鞍具以冰蠶絲為韁,韁尾系一枚銅鈴。
鈴舌是一截瑩白指骨,指骨上刻著極細的字:
“霜降后第三日子時,魂歸——”
指骨末端缺了最后一筆。
太子并不知,今日之騎,是皇帝親賜的“祭馬”。
馬韁由司天監以“鎖星絲”編就,一旦入陣,馬踏星位,人鎖龍脈。
太子翻身下馬,韁繩在沈無名腕上繞三匝。
沈無名低語:“兄長,一路走好。”
太子笑:“四弟,今日之后,我替你守江山。”
兩人對視,眸底皆無笑意。
禮官高唱:“奠酒——”
司儀捧上金樽,樽底暗鑲火油囊。
太子舉杯,酒未入口,火油已沿樽壁滲出。
火星從鼎耳銅鈴里跳出,落在太子袖口。
袖口繡龍遇火即燃,火舌瞬間卷上雪驥鬃毛。
驥受驚,人立而起,韁繩繃緊,銅鈴指骨“叮”地一聲脆響。
太子被掀下馬,韁繩纏頸,雪驥狂奔。
馬蹄踏過之處,漢白玉階崩裂,石縫火油四濺。
太子拖韁十丈,雪衣染血,金冠碎地。
最后一蹄,踏在祭壇邊緣,韁繩斷裂,銅鈴指骨飛起,落入銅鼎。
鼎內火油被星絲引燃,“轟”地炸開。
火舌沖天,雪驥燒成赤龍,太子身影被火海吞沒。
壇下百官驚呼,卻無人敢動。
沈無名立于火前,金瞳映出火中龍影,聲音不高,卻傳遍四野:
“太子墜馬,祭禮已畢。”
……
火滅,雪覆。
祭壇只余一具焦骨,骨上銅鈴完好,鈴舌卻空。
皇帝未至,圣旨先到:
“太子薨于祭禮,謚號‘悼景’,停靈漱玉軒,不得入陵。”
圣旨末尾,朱印卻缺一角,缺口處滲著幽綠火星。
……
巳時,山河典當行。
歲晚伏案,指尖銅鈴指環已碎,只剩最后一粒壽火星子懸在掌心。
案上多了一只新銅鈴,鈴身完整,鈴舌是一截焦黑指骨。
指骨上刻著極細的字:
“霜降祭禮,皇子墜馬,債起。”
落款:收債人。
歲晚抬眼,望向窗外雪幕,輕聲道:
“一天。”
……
午時,皇城司天監。
顧長淵立于殘鏡前,鏡中龍影已斷尾,尾骨處纏著銅鈴指骨。
他折扇輕敲鏡緣,聲音帶笑:
“霜降祭禮,皇子墜馬。
歲晚,你當年布下的星絲,終于勒緊了龍脖子。”
……
未時,漱玉軒。
停靈大殿,棺木未蓋,焦骨覆雪。
阿阮披嫁衣而來,指尖綠焰點在銅鈴指骨上。
鈴身“叮”地一聲,焦骨胸口裂開一道細縫,縫里飛出一縷幽藍壽火。
壽火落在阿阮掌心,凝成一行小字:
“魂歸——沈景昭。”
阿阮抬手,壽火化作一只骨瓷燈,燈芯幽藍,燈身刻著“悼景”二字。
她輕聲道:
“十年活葬,今日收魂。”
……
申時,皇城地宮。
十三白骨盤膝,面前血旗無風自獵。
為首者抬眼,聲音沙啞:
“霜降祭禮,皇子墜馬。
明日卯時,奉天殿,收債。”
……
酉時,山河典當行。
歲晚獨坐浴桶,桶中藥湯滾熱,湯面浮一層血沫。
她胸口裂痕已裂至心尖,血絲滴入藥湯,把整桶水染成淡紅。
桶旁擺著那只焦黑指骨銅鈴,鈴下壓著一頁紙:
“明日卯時,奉天殿,江山為印,壽火為燈,以命償債。”
……
戌時,奉天殿廢墟。
高臺重建,臺基白骨,臺面黑鐵,四角懸青燈。
高臺正中,擺著一張案幾,案上攤著那張透明契約。
歲晚、沈無名、顧長淵分立三方。
收債人立于案后,青燈無火,卻映得金字閃閃發亮。
臺下,百官跪伏,卻無一人敢抬頭。
……
亥時,雪霽。
歲晚披斗篷,踏雪而來,背影在夜色里漸漸模糊。
奉天殿廢墟上,沈無名端坐白骨椅,金瞳望向遠方。
那里,山河典當行的青釉燈籠亮起幽藍的光。
燈籠下,站著一襲黑袍的收債人。
雪落無聲,命數將盡。
【卷一·章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