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霜降第七日,破曉前最黑的半個時辰。
山河典當行門口,白紙燈籠被風卷得獵獵作響,燈籠里無火,卻映出一行血字:
“當鋪易主,山河為質。”
歲晚立在柜臺后,面前攤著三張“契尾”——
1.太子沈景昭的焦骨指骨銅鈴;
2.杜青衫的骨瓷燈芯;
3.阿阮的綠焰嫁衣殘片。
三張契尾拼在一起,正好缺了一角,缺口處滲著幽藍火星。
那缺口,便是“山河”二字。
她指尖在缺口輕輕一按,火星炸成一道細線,穿過柜臺后的烏木墻。
墻內暗格自動滑出,露出一方鎏金匣。
匣蓋雕著蟠龍,龍口銜鈴,鈴舌卻空。
匣內只有一張薄紙,紙色透明,像被水浸過的蟬翼。
紙上用朱砂寫著:
“典當期限:十年。
典當物:山河。
典當者:歲晚。
收當者:——”
收當者處一片空白,像等人落印。
歲晚指尖在空白處輕輕一按,朱砂未干,卻浮起一行金紋:
“霜降后第七日子時,當鋪易主。”
金紋一閃,鎏金匣“咔噠”合攏,匣蓋龍鈴無風自鳴。
鈴聲未落,門板被人推開。
一襲黑袍踏入,空白面具,提青燈。
收債人。
他抬手,青燈無火,卻映出歲晚剝落的臉。
“子時將至,當鋪歸我,山河歸我,你歸我。”
聲音像雪粒摩擦鐵石。
歲晚不語,只抬手,指尖銅鈴指環已碎,只剩最后一粒壽火星子懸在掌心。
星子飛起,落在鎏金匣龍鈴上,鈴舌“叮”地一聲脆響,竟長出一截瑩白指骨。
指骨上刻著極細的字:
“歲晚,欠我一次心跳。”
收債人面具微動,似在笑。
“一次心跳,換十年山河,可值?”
歲晚抬眼,眸色極淡:“十年山河,換我自由,可值?”
兩人對視,雪落無聲。
……
卯時,皇城。
皇帝駕崩,謚號“景煬”,死因:痰涌。
圣旨連夜草擬:
“四皇子沈無名,即日登基,改元‘承胤’。”
圣旨末尾,朱印卻缺一角,缺口處滲著幽綠火星。
……
辰時,山河典當行。
門板緊閉,門楣白紙燈籠換成青燈。
燈罩里,映出一張空白面具。
歲晚坐在柜臺后,面前擺著三件“贖資”:
白骨龍椅、半張帝相、長刀“無咎”。
柜臺多出第六樣東西——
一方鎏金匣,匣蓋龍鈴完整,鈴舌是一截瑩白指骨。
匣內透明契紙上,收當者處已填:
“收債人。”
歲晚抬手,指尖在鈴舌上輕輕一彈。
鈴聲清脆,卻帶著焦木味。
她抬眼,望向窗外漸亮的天色,輕聲道:
“一天。”
……
巳時,皇城地宮。
十三白骨盤膝而坐,每人面前擺著一面血旗,旗上鎖星殘陣陣紋已淡。
為首者抬眼,望向石門方向,聲音沙啞:
“當鋪易主,山河為質。
明日卯時,奉天殿,收債。”
……
午時,奉天殿。
高臺以白骨為基,黑鐵為面,四角懸青燈。
高臺正中,擺著一張案幾,案上攤著那張透明契約。
歲晚、沈無名、收債人分立三方。
臺下,百官跪伏,卻無一人敢抬頭。
……
未時,雪霽。
歲晚獨坐浴桶,桶中藥湯滾熱,湯面浮著一層血沫。
她胸口裂痕已裂至心尖,血絲順著鎖骨滴入藥湯,把整桶水染成淡紅。
浴桶旁,擺著那只鎏金匣,匣蓋龍鈴完整,鈴舌是一截瑩白指骨。
匣內透明契紙上,收當者處已填:
“收債人。”
歲晚抬手,指尖銅鈴塵忽然飛起,凝成一只極小銅鈴,鈴舌是一截瑩白指骨。
鈴聲響,雪上血字忽然消失,雪化成水,水凝成冰。
冰面上,浮現出一行金色小字:
——明日卯時,奉天殿,江山為印,壽火為燈,以命償債。
歲晚抬眼,望向窗外雪幕,輕聲道:
“一天。”
……
戌時,奉天殿高臺。
雪片被風卷成碎刃,擊在玄鐵臺面上,叮當作響。
歲晚、沈無名、收債人三足而立,中間只隔一張透明契約。
契約上的金字已淡,只剩最后一行血紋:
“子時前,以山河為印,以心跳為契。”
沈無名抬手,龍袍袖口滑出一枚鎏金龍鈕。
龍鈕落在契約中央,“咔噠”一聲,嵌入紙面,化作一方小小璽印。
印底滲出赤金液,沿血紋游走,像解凍的熔巖。
收債人空白面具微動,指尖青燈無火,卻映出龍鈕倒影——
倒影里,龍睛睜開,瞳仁竟是歲晚的臉。
歲晚掌心那粒最后壽火星子,此刻被龍鈕一照,化作一滴赤金血。
血落在契約空白處,凝成一枚極小的銅鈴印。
鈴印成形,高臺四角青燈同時亮起幽藍火苗。
火苗無風自搖,燈罩里映出皇城全景——
城墻、宮闕、街巷,皆被一條火紅線纏繞,線頭直指典當行。
收債人抬手,青燈燈芯倏地拔高,映出他面具背后空白。
空白處,浮現一行血字:
“當鋪易主,山河為質,子時交割。”
沈無名金瞳微斂,聲音低而穩:
“山河在此,心跳在此,只欠一聲鈴。”
他手腕一翻,龍鈴碎片自袖中飛出,懸在契約上方。
碎片嗡鳴,卻沒有鈴舌。
歲晚抬指,最后一截指骨從疤痕里緩緩退出。
指骨瑩白,尖端滴著金霧。
她把指骨輕輕放入龍鈴碎片中,鈴片合攏,鈴舌歸位。
“叮——”
一聲脆響,像把十年風雪都震碎。
鈴聲過處,高臺玄鐵臺面忽然龜裂。
裂縫里涌出幽藍火舌,火舌凝成一只巨大銅鈴,鈴身裂痕遍布。
銅鈴無風自鳴,每響一次,皇城便顫一次。
第三次鈴響,奉天殿金瓦大片剝落,瓦上龍紋被火舌舔成灰燼。
第四次鈴響,皇城地脈開裂,雪水倒灌,冰火相交,蒸起漫天白霧。
霧中,收債人抬手,面具“咔啦”一聲裂成兩半。
面具后,沒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像未完成的畫。
空白里,浮出皇城山河縮影——
城墻崩塌,宮闕焚毀,萬民奔逃,雪與火交織成末日畫卷。
沈無名一步上前,金瞳映出畫卷,聲音冷得像刃:
“山河給你,心跳給她,契約兩清。”
他指尖在龍鈴上輕輕一彈。
鈴舌指骨飛出,化作一道赤金光箭,直射空白畫卷。
光箭穿透,畫卷轟然碎裂,碎片化作漫天星子,沒入夜空。
星子散盡,高臺火舌熄滅,玄鐵裂口合攏,只剩契約靜靜躺在雪上。
契約透明,卻映出皇城新景——
城墻如新,宮闕如初,萬民安眠,雪覆舊瓦,仿佛一切未發生。
收債人空白面具重新合攏,聲音極低:
“山河已收,心跳已還,當鋪歸我。”
他抬手,青燈無火,卻映出山河典當行屋檐。
屋檐下,青釉燈籠熄滅,白紙燈籠亮起,燈籠上血字已變:
“新主已至,舊主當歸。”
歲晚抬眼,望向沈無名,聲音輕得像雪落:
“十年典當,一夜交割。
山河給你,自由給我。”
沈無名金瞳微顫,卻終未開口。
子時更鼓未響,雪卻忽然停了。
風止,天地寂寂。
高臺之上,只剩一張透明契約,契約上的血字漸漸淡去,最后凝成一行極細的小字:
“卷一終,卷二啟——
當鋪易主,山河為質。”
雪落無聲。
歲晚披斗篷,踏雪而去,背影在夜色里漸漸模糊。
奉天殿廢墟上,沈無名端坐白骨椅,金瞳望向遠方。
那里,山河典當行的青釉燈籠熄滅,白紙燈籠亮起。
燈籠下,站著一襲黑袍的新掌柜。
雪落無聲,命數更迭。
【卷一·章十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