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潑翻的墨,我躺在床上,能清晰聽見骨灰壇擱在床頭的沉靜。月光漫過壇身,在墻上投出一小片模糊的影子,像他從前總愛背對著我的模樣。
凌晨三點,我突然很想抽煙。摸遍了口袋才想起,周硯深在世時從不準我碰這個,說味道難聞。有次我偷偷在陽臺抽了半支,被他撞見,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搶過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指節攥得發白。后來我在他日記里看到,那天他寫「嗆得咳了好久,可他身上的煙味,好像也沒那么討厭」。
多可笑,連討厭都要藏著掖著。
我起身摸出煙盒,點了一支。尼古丁灼燒喉嚨的滋味很烈,像他從前那些淬了冰的話。煙霧繚繞里,我盯著他的遺照看——照片是去年拍的,公司年會,他穿西裝,領帶系得一絲不茍,被同事起哄著和我合影,嘴角抿成一條直線,眼里卻沒什么戾氣。
「周硯深,」我吐了個煙圈,看著它慢慢散在他的照片上,「你說你愛我六年,可我怎么覺得,你愛得比誰都膽小。」
煙灰掉在被子上,燙出個小小的焦痕。我想起他住院時,我去給他送湯。保溫桶是他買的,米白色,上面印著只蠢笨的小熊——他總說幼稚,卻在我生日那天,紅著臉說是超市滿減湊單買的。
護士把湯端進去,很快又出來,為難地說:「周先生說……讓您拿回去。」
我當時笑了笑,說:「那就倒了吧。」
其實我在走廊站了很久,聽見他把湯喝得干干凈凈,聽見他喝完后低低地咳嗽,聽見他啞著嗓子問護士:「他走了嗎?」
「走了的。」
我走了五年,被他推搡著,冷眼看著,一步一步退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可他偏要在臨死前,把那些藏了一輩子的話抖出來,像撒一把淬了糖的玻璃渣,逼著我咽下去。
煙燃盡了,燙到指尖。我摁滅煙頭,起身走到保險柜前,重新打開。里面除了那本燒剩的日記殘頁,還有個小小的絲絨盒子。
是枚戒指。去年我在首飾店看到,隨口說好看,他當時嗤笑一聲,說「俗氣得很」。今天整理他遺物時,在他書房抽屜最深處找到的,發票日期是我說這話的第二天。
戒指內側刻著字,很小,要湊到燈下才能看清——「硯深知許」。
我捏著戒指笑出聲,眼淚卻毫無征兆地砸下來,砸在冰涼的金屬上,碎成細小的水花。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喜歡那盞燈,知道我祖父去世時我有多難過,知道我高燒時想他想得快發瘋。可他偏要把所有溫柔都藏在日記里,藏在那些被他刻意曲解的刻薄里,藏在我永遠看不見的地方。
「周硯深,」我把戒指套在無名指上,尺寸剛剛好,像是為我量身定做,「你看,你還是輸了。」
我俯身抱住骨灰壇,瓷面的涼意透過睡衣滲進來,像他從前偶爾落在我發頂的手。
「你不是想還嗎?」我把臉貼在壇身上,聲音悶在喉嚨里,「那就別想著來生了。這輩子,我不會讓你走的。」
窗外的風停了,晨曦爬上窗簾,在地板上投出一道細長的光。我看見光里有細小的塵埃在浮動,像他日記里沒寫完的那些話。
我不會再哭了。
也不會再恨了。
畢竟,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會把愛藏得這么深,又這么笨了。
我拿起手機,給助理發消息:「把周先生的書房改成陽光房吧,他喜歡亮堂的地方。」
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床頭的骨灰壇安安靜靜的,像在應好。
真好。
這次,換我守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