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房落成那天,我抱著骨灰壇進去。玻璃頂濾過的光線暖融融地灑下來,落在壇身的白瓷上,竟透出點溫柔的意味。我把他放在靠窗的矮柜上,旁邊擺了盆薄荷——他以前總說這味道清冽,寫東西時愛擱在桌邊。
“你看,”我用指腹擦去壇上的薄塵,“比你那間常年不見光的書房好多了。”
他自然不會應。倒是窗臺上的薄荷被風拂得輕晃,像他從前不耐煩時,微微蹙起的眉峰。
整理他遺物時,在西裝內袋里摸到個小藥瓶。標簽磨得模糊,只剩“抗抑郁”三個字還能辨認。日期是三年前,恰是他對我最刻薄的那段日子——我加班晚歸,他會摔門進臥室;我做了他愛吃的菜,他會說“沒胃口”;甚至連我遞過去的溫水,他都要晾到涼透才碰。
那時我以為他厭了,對著日記本寫“周硯深大概是真的不愛我了”,寫得眼淚洇濕了紙頁。現在才知道,那些冷硬的后背里,藏著多少他咬著牙不肯說的煎熬。
我把藥瓶放進保險柜,和那枚戒指并排躺著。有些真相,知道就夠了,沒必要時時翻出來剜心。
周末去墓園看他父母,兩位老人鬢角又白了些。周母拉著我的手,眼眶紅紅的:“知許啊,硯深那孩子……從小就犟,心里有話從不說。”
她說起周硯深小時候,發燒到39度,明明難受得直哭,卻偏要梗著脖子說“不疼”;說起他中學時偷偷把零花錢塞給被欺負的同學,轉頭卻嘴硬“看他可憐罷了”。
“他總怕給人添麻煩,”沈父嘆了口氣,“連生病都瞞著,怕我們擔心,更怕……拖累你。”
我坐在那里,聽著那些被時光掩埋的細節,突然就懂了他日記里那句“愛是克制”。他不是不愛,是怕自己給不起圓滿,怕滿腔熱忱最后只剩一地狼藉,于是寧愿做個惡人,把我推得遠遠的。
多傻。
回家路上買了束白菊,插進陽光房的玻璃瓶里。花瓣上還沾著水珠,在陽光下亮閃閃的,像他寫日記時落在紙頁上的淚滴。
“周硯深,”我搬了把藤椅坐在他對面,翻著一本舊相冊,“你看這張,我們剛認識那年去爬山,你非要搶我的背包,還嘴硬說‘輕得像羽毛’。”
照片里的他穿著灰色沖鋒衣,背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包,嘴角卻偷偷翹著。那時我總笑他口是心非,現在才看清,那笑容里藏著多少小心翼翼的歡喜。
風從紗窗鉆進來,吹得相冊嘩啦作響,停在我們唯一一張合照上。是公司年會拍的,他站在我左邊,眉頭微蹙,手卻悄悄攬著我的腰。
原來他從未放開過。
夜里起了風,雨點敲在玻璃頂上,噼啪作響。我起身去關窗,看見骨灰壇安靜地立在月光里,像他從前等我回家時,坐在沙發上的剪影。
“冷不冷?”我伸手摸了摸壇身,還是涼的,“等天晴了,帶你去公園曬曬太陽。”
手指落下的地方,仿佛傳來極輕的回應,像他從前埋在我頸窩的嘆息。
我笑了笑,轉身回床。戒指在無名指上泛著微光,內側的“硯深知許”四個字,像是融進了骨血里。
他用一生的沉默藏了場盛大的愛,我用余生的陪伴還他一場遲到的懂得。
窗外的雨漸漸停了,天邊透出點魚肚白。陽光房里,薄荷的清香混著白菊的淡香,漫得滿室都是。
真好。
這次,我們都不用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