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往坊市走時，天剛蒙蒙亮。肩上的狼肉簍子晃悠悠的，墜得他左半邊身子發(fā)沉——昨夜處理狼尸時，左臂的傷口又裂了，新?lián)Q的繃帶此刻已被血浸得發(fā)暗，像塊濕冷的鐵貼在皮肉上。
懷里的風(fēng)狼內(nèi)丹被他用娘留下的那塊舊藍(lán)布裹了三層，棱角硌著肋骨，卻比身上的傷更讓他安心。老郎中說這枚內(nèi)丹能換五枚靈石，足夠買半月的凝神草，還能給小雨捎塊麥芽糖。他記得上周帶小雨來坊市抓藥，小姑娘盯著糖攤直眨眼睛，小舌頭偷偷舔了舔嘴唇，卻拽著他的衣角小聲說：“哥，我不饞，藥錢要緊。”
越靠近坊市，人聲越嘈雜。挑著菜擔(dān)的農(nóng)戶、背著藥簍的藥農(nóng)、穿著統(tǒng)一灰袍的外門弟子……人來人往，沒人注意到這個背著狼肉、衣衫帶血的少年。偶有人瞥見他胳膊上的繃帶，也只是皺皺眉繞開，仿佛那傷口會傳染似的。
收內(nèi)丹的攤位在坊市東頭，攤主絡(luò)腮胡是個出了名的勢利眼。林默攥緊藍(lán)布包，站在攤位前，喉嚨發(fā)緊：“老板，收內(nèi)丹嗎？風(fēng)狼的，一階上品。”
絡(luò)腮胡正用指甲蓋摳著枚灰撲撲的珠子，聞言抬眼掃了他一下，目光在他破洞的衣袍和滲血的繃帶上打了個轉(zhuǎn)，嘴角撇出點譏誚：“上品？拿來看看。”
林默解開布包，淡青色的內(nèi)丹在晨光里泛著微光，上面的靈氣紋路清晰可見。這是他昨天拼了半條命換來的，指尖碰上去還帶著點自己的體溫。
絡(luò)腮胡捏起內(nèi)丹掂了掂，突然“嘖”一聲，拇指在上面狠狠刮了下：“這有裂紋啊，中品都夠不上。”
林默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人攥住了。他親手從風(fēng)狼腹里剖出來的，明明瑩潤得很，哪來的裂紋？“老板，您再細(xì)看——”
“看個屁！”絡(luò)腮胡把內(nèi)丹往木桌上一摔，“咚”的一聲，震得旁邊的藥瓶都晃了晃。“你個外門打雜的懂什么上品？怕不是從哪個死人堆里扒來的破爛？三靈石，賣就掏錢，不賣滾蛋，別耽誤我做正經(jīng)生意！”
周圍立刻圍攏了幾個看熱鬧的。有個尖嘴猴腮的外門弟子扯著嗓子喊：“我就說嘛，林默這廢物怎么可能獵到風(fēng)狼？定是偷的！”另一個抱著胳膊笑：“三靈石都算多了，換我連一個子兒都不給！”
那些話像小石子，一顆接一顆砸在林默心上。他張了張嘴，想辯解，喉嚨卻像堵著團(tuán)燒紅的棉花，燙得發(fā)不出聲。他看見絡(luò)腮胡眼里的輕蔑，看見圍觀者嘴角的嘲諷，忽然想起蘇晴昨天說的“李師叔或許能幫上忙”——原來在這些人眼里，他連一枚內(nèi)丹的真假都不配辯解。
“賣。”他聽見自己說，聲音啞得像被水泡過的木頭。
三枚靈石落在掌心，冰涼硌手。林默沒敢再看那枚被丟在桌上的內(nèi)丹，轉(zhuǎn)身就走，背后的哄笑聲像針，密密麻麻扎在背上，比傷口還疼。
藥鋪的老掌柜還是那副昏昏欲睡的樣子，稱凝神草時，秤桿翹得老高，明明該是三錢的藥，看著只剩小半撮。林默數(shù)出兩枚靈石遞過去，指尖都在顫——這是能讓小雨夜里少咳兩聲的藥，他卻連讓掌柜多稱一絲的底氣都沒有。
“下次來早點，晚了連藥渣子都沒了。”老掌柜把藥包丟給他，眼皮都沒抬。
林默捏著那包輕飄飄的藥，心口堵得慌。路過街角的麥芽糖攤時，他腳像被釘住了。朝陽把糖塊照得透亮，金黃金黃的，像小雨上次做夢時說的“天上掉下來的星星”。
“老板娘，來塊最小的。”他摸出最后一枚靈石，手心全是汗。
胖婦人瞥了他一眼，臉上的肥肉抖了一抖：“一兩靈石。”
“不是說五枚下品……”
“現(xiàn)在漲了！”婦人把蒲扇往桌上一拍，“你這滿身血的，別在我攤子前晦氣！要買就買，不買滾！”
林默看著那塊糖，又想起小雨亮晶晶的眼睛，咬了咬牙，把靈石遞過去。婦人捏著靈石丟進(jìn)錢袋，像丟塊臟東西，從案板上敲下指甲蓋大的一塊糖，扔給他。糖紙在空中劃了道弧，落在他腳邊。
他彎腰撿起，糖紙被捏得皺巴巴的。這是他能給小雨的，唯一一點甜了。
往家走的路好像格外長。快出坊市時，幾個錦袍弟子堵住了路。為首的趙軒搖著把玉骨折扇，腰間的玉佩晃來晃去——正是上次搶他青紋草藥的那個嫡系弟子。
“喲，這不是林家那病秧子的哥嗎？”趙軒的聲音又尖又細(xì)，像指甲刮過玻璃，“還買得起麥芽糖？看來上次搶來的草藥挺值錢啊。”
跟班們哄堂大笑。林默把糖往懷里塞，想繞開，卻被趙軒一把抓住胳膊。傷口被攥住的瞬間，疼得他眼前發(fā)黑，冷汗“唰”地冒了出來。
“放開！”他紅了眼，聲音都在抖。
“”放開？”趙軒笑了，扇子往他臉上輕輕一拍，“在這青峰山下，我想拿你東西，想打你，你能怎么樣？”他奪過林默懷里的糖，扔給跟班，“這種破爛，也配給那病秧子吃？”
跟班一腳把糖踩在泥里，黃色的糖渣混著黑泥，像塊被踩碎的星星。
林默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甲嵌進(jìn)肉里，滲出血珠。他想起小雨昨晚咳得蜷在炕上，小手抓著他的衣角喊“哥，我難受”；想起蘇晴把療傷丹塞給他時說“你得好好活著，才能照顧小雨”；想起爹娘臨終前拉著他的手，一遍遍地說“阿默，護(hù)好妹妹”。
“你憑什么？”他的聲音很低，卻帶著股豁出去的狠勁。
趙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得像摔碎了什么。林默被打得偏過頭，嘴角火辣辣地疼，腥甜的血涌進(jìn)嘴里。他看見周圍的人都在看，眼神里有好奇，有冷漠，就是沒有一絲同情——在他們眼里，嫡系弟子打旁系，就像大人打孩子，天經(jīng)地義。
林默盯著趙軒那張得意的臉，眼睛里像燒著團(tuán)火。他知道自己打不過，煉氣一層對煉氣五層，是雞蛋碰石頭。可他不能像上次被張虎欺負(fù)時那樣忍，這一次，他們踩碎的不只是一塊糖，是小雨眼里的光，是他拼盡全力想守住的那點甜。
他猛地往前沖，不是要打，是想把那塊被踩碎的糖撿回來。哪怕只剩點渣，也是他給妹妹的心意。
趙軒沒料到他敢動，被撞得踉蹌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反了你了！”抬腳就往林默肚子上踹。
林默被踹得蜷在地上，狼肉簍子翻了，腥臭的肉滾了一地。他顧不上疼，手腳并用地往糖塊那邊爬，手指剛要碰到那攤混著泥的糖渣，就被一只腳死死踩住。
“還想要？”趙軒的腳碾了碾，“廢物就是廢物，連塊糖都守不住。”
林默咬著牙，沒喊疼，也沒求饒。血從嘴角淌下來，滴在地上，和那塊碎糖融在一起。他忽然明白，蘇晴說的對，光靠忍沒用，光靠拼命也沒用。在這里，沒實力，連守護(hù)一塊糖的資格都沒有。
趙軒見他不吭聲，覺得沒趣，啐了口唾沫，帶著跟班揚(yáng)長而去。周圍的人看沒熱鬧了，也漸漸散去，沒人管地上那個渾身是傷的少年。
林默趴在地上，緩了好一陣子，才撐著胳膊爬起來。他撿起那塊沾了泥的糖渣，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著，擦了半天，泥沒擦掉，倒把糖蹭沒了。
風(fēng)里飄來狼肉的腥氣，混著身上的血腥味，難聞得很。他慢慢撿起散落的狼肉，重新裝進(jìn)簍子，背上時，傷口疼得他直抽氣。
走出坊市很遠(yuǎn)，他才敢停下來，蹲在溪邊，用冷水潑臉。冰涼的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混著血，滴進(jìn)水里，暈開一小片紅。水里的影子真狼狽啊——臉腫著，嘴角破了，衣服上又是血又是泥，像條被人丟棄的狗。
可他不能哭。小雨還在等他，等那包凝神草，等他回去說“哥今天沒被欺負(fù)”。
他從懷里摸出蘇晴給的那瓶療傷丹，倒出一枚，塞進(jìn)嘴里。丹藥入口微苦，化在舌尖卻有股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好像連心里的疼都輕了些。
他想起蘇晴說的“李師叔或許有辦法”，想起藥鋪掌柜說的“續(xù)脈丹能根治”，想起小雨說“哥，我想快點好起來，幫你砍柴”。
林默握緊拳頭，掌心的傷口又裂開了，血珠滴在溪水里，被沖走了，卻在他心里烙下了印。
疼就疼吧。疼著，才記得更牢。
他得去找李師叔。不管希望多渺茫，總得試試。為了小雨能睡個安穩(wěn)覺，為了能讓她堂堂正正地吃塊麥芽糖，為了有一天，能不用再像今天這樣，連塊碎糖都守不住。
夕陽西斜時，林默終于走到了院門口。老遠(yuǎn)就看見小雨坐在門檻上，小身子歪歪扭扭的，像是快睡著了。聽到腳步聲，小姑娘一下子驚醒，揉揉眼睛撲過來：“哥！你怎么才回來？我給你留了紅薯，在灶上溫著呢。”
林默趕緊把受傷的手藏到背后，蹲下來，笑著摸她的頭：“路上遇到點事耽擱了。看，凝神草買回來了，今晚保證不咳嗽。”
小雨卻盯著他腫起來的臉，眼圈一下子紅了：“哥，你又被人欺負(fù)了是不是？我就知道，那些人最壞了！”
林默躲開她的目光，從懷里摸出那枚空靈石袋，塞給她：“沒有，哥是幫人搬東西，不小心撞的。你看，這袋子以后就能裝續(xù)脈丹了，等哥攢夠了……”
“我不要續(xù)脈丹了！”小雨突然哭了，拽著他的衣角，“我只要哥好好的，我們不治病了行不行？我不怕咳嗽，我怕你總受傷……”
林默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下，酸得他眼眶發(fā)燙。他把小雨摟進(jìn)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聲音啞得厲害：“傻丫頭，哥沒事。等哥找到李師叔，拿到續(xù)脈丹，你就好了，到時候……到時候哥帶你去坊市，買最大的麥芽糖。”
灶房的煙筒冒出了煙，淡淡的，混著山里的風(fēng)。林默生火時，左手不敢用力，只能用右手慢慢添柴。火苗舔著鍋底，映在他臉上，把那些紅腫和傷口，都照得暖了些。
鍋里的藥咕嘟咕嘟響，散著苦香。他想，苦就苦點吧，熬過去，總能有點甜的。就像這爐火，再小，也能照亮這破屋，也能焐熱兩個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