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林默就醒了。
窗外的露水打在窗紙上,潮乎乎的。他摸著黑坐起來,左臂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夜里發了熱,繃帶下的皮肉像被火烤著。小雨睡得很沉,大概是凝神草起了作用,呼吸勻勻的,小眉頭卻還蹙著,像是在夢里也不安穩。
林默輕輕掖了掖她的被角,指尖碰到她滾燙的額頭,心又揪緊了。昨天從坊市回來,他把那包凝神草熬成了濃濃的藥湯,小雨喝下去沒多久就睡了,卻還是斷斷續續地咳,只是沒前些天那么兇。
他摸出懷里那枚剩下的療傷丹,猶豫了片刻,還是塞回了瓷瓶。這藥得留著,萬一小雨夜里再燒起來呢?
灶房的水缸又空了。林默拿起扁擔,剛要出門,就看見門檻上放著個木盆,里面盛著半盆清水,水上還漂著片新鮮的荷葉。
是蘇晴。
他心里一暖,又有些發澀。這幾日她總這樣,要么悄悄送來幾個熱饅頭,要么趁他不在,把水缸挑滿。他知道她是好意,卻總覺得欠了太多,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哥,是蘇姐姐來了嗎?”小雨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小嗓子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嗯,”林默把水盆端進灶房,“蘇師姐給咱們送水來了。”
“我想謝謝蘇姐姐。”小雨掀開被子要下床,卻被林默按住了。
“你身子弱,再躺會兒,哥去道謝就好。”他給妹妹蓋好被子,轉身往蘇晴住的竹屋走。
外門弟子的住處都在山腳下的竹屋里,一排排的,簡陋得很。蘇晴的竹屋在最東頭,離林默家不遠,門口種著幾株野菊,開得正艷。
林默站在竹屋前,猶豫了半天,才輕輕敲了敲門。
“誰呀?”蘇晴的聲音從里面傳來,帶著點剛睡醒的迷糊。
“是我,林默。”
門“吱呀”一聲開了,蘇晴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裙,頭發松松地挽著,看見他,眼睛亮了亮:“是你啊,進來坐。”
“不了,”林默搓了搓手,有些局促,“我來謝謝你……又給我們送水。”
“這點小事,謝什么。”蘇晴側身讓他進來,竹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靠窗的桌上擺著個藥碾子,旁邊放著半簍草藥,“你妹妹怎么樣了?昨晚沒再咳嗽吧?”
“好多了,”林默的聲音低了些,“多虧了你給的凝神草。”
蘇晴笑了笑,轉身從灶上端出個陶碗,遞給他:“剛熬好的小米粥,你帶回去給小雨喝吧,養身子。”
碗是溫的,小米的香氣混著點淡淡的桂花味,飄進林默鼻子里。他喉結動了動,想說“不用了”,卻看見蘇晴眼里的真誠,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我會還的。”他接過碗,指尖燙得有點發麻。
“跟我還客氣什么。”蘇晴嗔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紅腫的臉上,眉頭一下子皺起來,“你的臉怎么了?是不是趙軒他們又欺負你了?”
林默的臉騰地紅了,下意識地想躲開,卻被蘇晴拉住了胳膊。她的指尖很輕,碰到他的傷口時,他忍不住疼得“嘶”了一聲。
“怎么傷得這么重?”蘇晴的聲音急了,“我看看你的胳膊!”
她解開他的繃帶,看到里面血肉模糊的傷口,眼圈一下子紅了:“這是被妖獸抓的?你昨天不是說……”
“是風狼,”林默別過頭,不敢看她的眼睛,“沒事,過幾天就好了。”
“都這樣了還說沒事!”蘇晴的聲音帶著點哭腔,轉身從藥箱里翻出個小瓷瓶,倒出些綠色的藥膏,“這是我攢的青靈膏,治外傷最管用,你快涂上。”
她的指尖沾著藥膏,輕輕抹在他的傷口上,涼絲絲的,疼立刻減輕了不少。林默僵在那里,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草藥香,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撓著,又暖又慌。
“蘇師姐,我……”
“別說話。”蘇晴打斷他,專注地給他涂藥,長長的睫毛垂著,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昨天趙軒是不是還搶了你的東西?”
林默沉默了。他不想說那被踩碎的麥芽糖,說出來,好像連最后一點體面都沒了。
蘇晴卻像是猜到了,嘆了口氣:“他們就是這樣,覺得咱們外門弟子好欺負。林默,你別總忍著,忍是忍不出頭的。”
“我知道,”林默的聲音澀澀的,“可我打不過他們。我要是倒下了,小雨怎么辦?”
蘇晴的動作頓了頓,沒說話,只是涂藥的手更輕了些。
包扎好傷口,林默捧著那碗小米粥,心里堵得厲害。他想起昨天趙軒那記耳光,想起絡腮胡輕蔑的眼神,想起小雨夜里咳得蜷縮的身子,喉結滾了滾:“蘇師姐,你說……我去找李師叔,求他給小雨爭取續脈丹的配額,能行嗎?”
蘇晴眼睛亮了亮:“我覺得能行!李師叔雖然是外門執事,卻很受長老看重,而且他平時看你的眼神,就帶著點欣賞。你勤快又懂事,他說不定真能幫這個忙。”
她的話像顆小石子,在林默心里漾開圈圈漣漪。他其實沒抱多大希望,李師叔那樣的人物,怎么會把他這個底層弟子放在眼里?可被蘇晴這么一說,心里竟冒出點微弱的火苗。
“可……可我該怎么說?”他有點慌,他從沒跟執事級別的修士說過幾句話。
“你就說實話,”蘇晴幫他理了理衣襟,“把小雨的病情告訴他,把你的難處告訴他。李師叔不是那種鐵石心腸的人。”她從懷里摸出個布包,塞到他手里,“這是我攢的五枚靈石,你拿著,去給李師叔買點見面禮,總不能空著手去。”
林默像被燙到似的,趕緊把布包推回去:“不行,蘇師姐,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拿著!”蘇晴的語氣很堅決,把布包塞進他懷里,“這不是給你的,是給小雨的。你想讓她一直病下去嗎?”
林默的手僵住了。布包里的靈石硌著掌心,沉甸甸的,像塊燒紅的烙鐵。他知道蘇晴的日子也不好過,外門弟子每月只有三枚靈石的月例,她要修煉,要買藥,這五枚靈石,不知道攢了多久。
“蘇師姐,我……”
“別再說了。”蘇晴笑了笑,眼角還帶著點紅,“等小雨好了,你再十倍還我,好不好?”
林默看著她清亮的眼睛,喉嚨像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用力點了點頭,把布包緊緊攥在手里,指節都泛白了。
走出竹屋時,天已經大亮了。陽光穿過竹葉,灑在地上,斑斑點點的。林默捧著那碗小米粥,懷里揣著蘇晴給的靈石,忽然覺得腳步輕快了些。
路過那片野菊時,他摘了朵最大的,別在碗沿上。小雨最喜歡花了,看到肯定會笑的。
回到家,小雨果然醒了,正坐在炕上發呆。看到他手里的小米粥,眼睛一下子亮了:“哥,好香啊!”
“快趁熱喝。”林默把碗遞給她,又把那朵野菊插在她的發間,“好看嗎?”
小雨摸了摸頭上的花,咯咯地笑了,臉頰上泛起兩朵淺淺的紅暈,看著比平時精神多了。
林默坐在炕邊,看著妹妹小口小口地喝粥,心里暖暖的。他想,不管李師叔會不會幫忙,不管前路有多難,他都得去試試。不為別的,就為了小雨這一笑,為了蘇晴塞給他靈石時眼里的期待,也為了自己心里那點不肯熄滅的火苗。
等小雨喝完粥,林默把她安頓好,揣著那五枚靈石,往外門執事的院子走。
外門執事的院子在半山腰,比竹屋氣派多了,門口種著兩株高大的青松,守院的弟子穿著統一的灰袍,腰里別著長刀,眼神凌厲得很。
林默站在院門外,手心全是汗。他從沒到過這么“體面”的地方,連呼吸都覺得拘謹。
“你找誰?”守院弟子攔住了他,上下打量著他,眼神里帶著點不耐煩。
“我……我找李師叔。”林默的聲音有點抖。
“李師叔也是你想見就見的?”那弟子嗤笑一聲,“去去去,別在這兒礙眼,李師叔忙著呢。”
林默的心沉了沉,卻還是鼓起勇氣:“弟子有急事求見李師叔,是關于……關于續脈丹的。”
“續脈丹?”那弟子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就你?也配惦記續脈丹?趕緊滾,再啰嗦,我就不客氣了!”
他推了林默一把,力氣很大,林默踉蹌著后退了幾步,差點摔倒。懷里的靈石硌著胸口,疼得他喘不過氣。
周圍路過的弟子都停下來看熱鬧,指指點點的,和昨天在坊市時一模一樣。
“這不是林家那個病秧子的哥哥嗎?”
“還想找李師叔?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看他那窮酸樣,怕是連李師叔的面都沒見過吧?”
那些話像針一樣扎在林默心上。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肉里,滲出血珠。他想轉身跑掉,想把那些嘲笑都拋在腦后,可一想起小雨發著熱的小臉,想起蘇晴期待的眼神,腳就像被釘住了。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板,對著守院弟子,也對著那些看熱鬧的人,一字一句地說:“我妹妹快不行了,續脈丹是她唯一的活路。我知道我人微言輕,但我必須見李師叔一面。”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股豁出去的狠勁,像塊被壓在石頭下的野草,明明快被碾碎了,卻還拼命往上鉆。
守院弟子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料到他敢頂嘴,剛要發作,院子里忽然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讓他進來吧。”
林默猛地抬頭,只見一個穿著青色道袍的中年修士站在門口,面容清癯,眼神溫和——正是李師叔。
他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像揣了只兔子。他對著李師叔深深鞠了一躬,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弟子林默,求李師叔……救救我妹妹。”
陽光穿過青松的枝葉,落在李師叔的道袍上,泛著淡淡的金光。林默看著他,心里那點微弱的火苗,忽然就燒得旺了些。
也許,真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