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臺上的藥罐已經沸了第三遭,續脈草的苦香混著靈芪的清甜,在晨光里漫了滿院。林默用粗布巾裹著滾燙的罐耳,將琥珀色的藥汁濾進粗瓷碗,白汽騰起來,模糊了他眉骨上那道新添的疤痕——是前幾日幫蘇晴搶回被張虎跟班扔下山的藥簍時,被碎石劃的,結了層淺褐色的痂,像片干硬的枯葉。
“哥,今天的藥會不會不苦?”小雨趴在炕沿,小腳丫晃悠著踢到了炕下的木凳,發出“咚”的輕響。她手里捏著蘇晴昨天給的糖人,是用麥芽糖捏的小兔子,耳朵被她舔得尖尖的。續脈丹服下已有五日,她臉上的血色漸漸勻了,說話時氣也足了,只是每次按蘇晴教的法子運功引導藥力,總會疼得指尖發顫。
林默舀了勺藥汁,放在唇邊吹了又吹,才遞到她嘴邊:“加了蜜的。你嘗嘗。”
小雨皺著鼻子抿了一小口,眼睛倏地睜大了。還沒等她把藥汁咽下去,突然“嘶”地吸了口冷氣,小臉瞬間褪盡了血色,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軟軟地往炕下滑。
“怎么了?”林默一把撈住她,掌心觸到的皮膚燙得驚人,比上次中蝎毒時還要燙。他趕緊握住妹妹的手腕,指尖下的經脈竟在劇烈抽搐,像條被扔進滾水里的小蛇,一下下撞著他的指腹。
這不是正常的排異反應。續脈丹的藥力烈得反常,像是被什么東西催著,在她細弱的經脈里橫沖直撞。
“手腕……手腕里像有小針在扎。”小雨的聲音發顫,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豆大的淚珠砸在林默手背上,燙得他心口一縮。“哥,比上次中蝎毒還疼……五臟六腑都在燒……”
林默的后背“唰”地沁出冷汗。他記得蘇晴反復叮囑過,續脈丹性烈,需用甘草慢慢中和,每日辰時服用,不可急功近利。可昨天小雨疼得直哭,說想快點好起來,去后山看蘇晴新種的藥苗,他一時心急,往藥里多加了半株續脈草,竟把那把晾在灶臺角落的甘草忘得一干二凈。
“是不是運功太急了?”他強作鎮定,指尖順著妹妹的手腕輕輕摩挲,沉心訣的氣順著指腹淌過去,想幫她順順滯澀的經脈。可那股溫和的氣剛碰到小雨的脈門,就被一股暴戾的力道狠狠彈了回來,震得他指尖發麻,虎口隱隱作痛。
“哥,疼……”小雨在他懷里猛地抽搐了一下,指甲深深摳進他的胳膊,留下幾道彎月形的血痕。她的身體燙得像團火,卻在不住地發抖,牙齒咬得咯咯響,“我是不是好不了了?像村里二丫那樣……”
二丫是去年冬天沒的,也是經脈先天不足,吃了烈性丹藥后爆體而亡。林默的心像被那幾道血痕剜了一下,疼得他喘不過氣。他死死抱著妹妹往灶房跑,想找蘇晴留下的止痛藥膏,腳剛跨過門檻,就見蘇晴提著藥簍站在院里,竹簍里的醒脈草綠得發亮,葉片上還沾著晨露。
“我剛去后山采了新的醒脈草,”蘇晴的聲音帶著晨露的濕意,額前的碎發被露水打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她看到小雨發白的臉,手里的藥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醒脈草滾了一地,“她怎么了?”
“脈不對勁。”林默的聲音發顫,把小雨的手腕往她面前送了送,“續脈丹的力太沖,壓不住。”
蘇晴的指尖搭上脈門,臉色瞬間褪盡了血色。她猛地抬頭,眼里全是驚惶,抓著林默胳膊的手都在抖:“是反噬!續脈丹性烈,必須用溫性靈草慢慢托著,你是不是……是不是沒按方子加甘草?”
林默的喉嚨像被藥渣堵著,發不出聲音。他看著灶臺上那個空了的甘草包,昨天還鼓鼓囊囊的,此刻癟癟地躺在那里,邊角被灶火烤得發焦——他明明看到了,卻因為小雨那句“想快點好”,生生忽略了。
“我……”他張了張嘴,舌尖嘗到了血腥味,不知是咬到了嘴唇,還是心里的疼滲到了喉嚨里。
小雨在他懷里又抽搐了一下,突然疼得蜷成一團,像只被踩住的小獸,發出細碎的嗚咽。她的眼睛半睜著,視線已經模糊了,卻還在胡亂抓著,抓到林默的衣襟就死死攥住,指節泛白:“哥,別丟下我……我不怕疼了,真的……”
“胡說!”林默緊緊抱住她,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的青筋突突直跳,“哥這就給你加甘草,加好多好多,馬上就不疼了……”
他轉身就往灶臺跑,慌得差點被地上的藥渣絆倒。蘇晴比他更快,已經抓著一把甘草往石臼里塞,搗藥的木杵撞得石臼“咚咚”響,像在敲鼓。她的手在抖,好幾次木杵都砸到了自己的指尖,卻渾然不覺,只是一個勁地搗著,嘴里喃喃著:“要快……必須快……反噬過了三個時辰,經脈就會枯……”
后面的話她沒說出口,可林默聽得懂。他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濺到他手背上,燙出個小紅點,他卻感覺不到疼。眼前總晃著前幾日的畫面——他在礦洞搬礦石,肩膀被礦石砸得青一塊紫一塊,卻想著多換點貢獻點給小雨買蜜;他熬夜刻木簪,想換點靈石請蘇晴吃那頓欠了許久的包子;他對著曾祖母的玉佩許愿,說只要小雨能好,讓他做什么都愿意……
可他偏偏在最關鍵的地方出了錯。就因為他急,因為他太想看到妹妹好起來的樣子,差點把她推向了更危險的地方。
“哥……”小雨的聲音細若游絲,氣若游絲,“我冷……”
林默趕緊把她抱得更緊,用自己的衣襟裹住她發燙的小身子。他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小雨的發頂,混著她額前的冷汗,濕了一大片。“不冷了,哥抱著呢……”他的聲音哽咽著,“是哥不好,哥混蛋……”
蘇晴把搗好的甘草末倒進藥罐,又抓了把安神的凝神草,手抖得厲害,藥草撒了一地。她蹲下去撿,手指碰到冰涼的青磚,才發現自己的腿也在抖。她想起三天前,小雨還拉著她的手,說等病好了,要跟她學編草蚱蜢;想起昨天,她特意去鎮上買了最好的麥芽糖,說要給小雨做糖人串;想起林默每次看小雨的眼神,溫柔得像山澗的水,卻藏著不肯說出口的苦……
“好了!藥好了!”她猛地站起來,藥罐的熱氣燙得她手一縮,碗摔在地上碎成了片。她顧不上撿,直接抱起藥罐就往炕邊跑,滾燙的藥汁濺在她手背上,燙出了幾個紅泡,她卻像沒看見似的,用勺子舀起藥汁就往小雨嘴里送。
藥汁很苦,混著甘草的澀,小雨卻乖乖地咽了下去,只是眼淚還在不停地流。她抓著林默的手,又抓著蘇晴的手,把兩只手合在一起,緊緊攥著,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蘇姐姐……哥……”她的聲音斷斷續續,“你們別吵……我不疼了……”
林默和蘇晴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通紅的血絲。林默的手被小雨攥得生疼,心里卻更疼——他剛才急得口不擇言,說了句“都怪你沒提醒我”,蘇晴當時的臉色,白得像張紙。
“是哥的錯。”林默啞著嗓子說,聲音里全是愧疚,“跟蘇姐姐沒關系。”
蘇晴搖搖頭,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指尖碰到手背上的紅泡,才吸了口冷氣。她把剩下的藥汁倒進碗里,放在灶臺上溫著,輕聲說:“甘草只能暫時壓一壓,反噬的根還在。得找李師叔看看,他手里有鎮脈散,或許能穩住。”
林默的心沉了沉。李師叔最近總在打聽曾祖母的事,眼神里的探究讓他不安。可現在,他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去。”他站起身,把小雨輕輕放在炕上,給她蓋好被子,“你在這守著她,我去去就回。”
“我跟你一起去。”蘇晴也站起來,拿起墻角的油紙傘,“李師叔那人……未必會輕易給藥。多個人,總能說上話。”
林默看著她手背上的紅泡,又看了看炕上睡得不安穩的小雨,喉嚨發緊。他知道蘇晴說得對,李師叔的心思太深,他一個人去,怕是要吃虧。
“走吧。”他抓起墻上的蓑衣,往蘇晴手里塞了塊剛烤好的麥餅,“路上吃。”
蘇晴捏著溫熱的麥餅,看著林默的背影,忽然說:“上次你說請我吃包子,還算數嗎?”
林默的腳步頓了頓,回頭時,眼里的陰翳散了些,露出點極淡的笑:“算數。等小雨好了,咱們去鎮上最大的那家,吃帶肉汁的。”
蘇晴點點頭,把麥餅揣進懷里,快步跟上他的腳步。院門口的醒脈草還躺在地上,沾了些泥,卻依舊綠得發亮。灶臺上的藥罐還在微微發燙,續脈草的苦香里,好像摻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澀——像道剛裂開的縫,藏在溫暖的藥香里,不仔細看,竟發現不了。
山路還是濕的,前夜的雨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映著灰蒙蒙的天。林默走在前面,腳步很快,蘇晴跟在后面,手里的傘偶爾往他那邊偏一點,遮住飄來的雨絲。
沒人說話,可彼此的呼吸聲卻聽得格外清。林默知道,這次的事像根刺,扎在了心里,或許要等小雨真的好了,才能慢慢拔出來。
但他不后悔。哪怕重來一次,他還是會為了小雨冒險,只是這一次,他會記得加那把甘草。
因為有些錯,一次就夠了。有些疼,他不想再讓身邊的人體會第二遍。
雨又開始下了,細細的,打在傘上,發出沙沙的響。林默握緊了胸口的玉佩,那點溫潤的暖意,是此刻唯一能穩住心神的東西。他得快點,再快點,找到鎮脈散,找到讓小雨好起來的辦法。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