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佑六年,盛夏飛雪。
蘇扶楹,當朝太后,被斬于鬧市。尸首掛于城樓之上三天三夜,受飛禽殘食,烈日曝曬。直至七日后鎮(zhèn)國公蕭朔守關(guān)歸來,方讓白骨入土為安。
——史官更改于淳佑六年
今天是蘇扶楹死去的第七天。
頭重腳輕。
唉,又是一個她不喜歡的天氣。
皇城的天不比檀州。
隔三差五陰霧黑云壓城,硬是給人多磨出幾分戾氣。
蘇扶楹遠遠望著城門,墻上白骨外顯的尸首被人一劍射斷了繩索,抱在懷里。
那人是......
當今鎮(zhèn)國公蕭朔。
蘇扶楹心里五味雜陳,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
不應是他但一定是他
蘇扶楹想起與蕭朔的第一面,想起了他的大不敬,想起了他的莽撞。
她是太后,他是親封的名震朝野的鎮(zhèn)國公。毫無命運軌跡相接的二人,在蘇扶楹的太后寢宮相見。
蘇扶楹記得那一天很早,因為她當時正準備提醒皇帝去上朝。
來人不容通秉,徑直的走進了自己的寢宮,撲通的一聲雙膝落地。
“微臣蕭朔給太后請安”來人拱手,叩首,竟行了一個大禮。
要知道,蕭家守邊江北,蘇家守南檀州,都是權(quán)傾朝野,蕭家的蕭朔更是無人不知。
戰(zhàn)功赫赫,名震朝野。皇帝親封鎮(zhèn)國公,十萬大軍自擁于淮北,可不行三叩九拜之禮。
蘇扶楹聽清后,震驚于來人的名字,也悄悄收起了身后的銀制匕首。
那人跪著,長袍平整的鋪于身前,腰身挺的筆直。里搭的墨色玄衣,一眼便能看出蕭朔的寬肩窄腰。
蘇扶楹從小在戰(zhàn)場長大,對血的味道異常敏感,蕭朔的身上她能嗅到。
他外披的暗紫狐裘沾著血,襯的他更為狠戾肅殺了幾分。
“抬頭”蘇扶楹皺眉,端起太后的氣勢,低沉說。
堂下人聞言照做。
不由得說,蕭朔生得一副極好的相貌,整張臉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眉如劍鋒,只不過人太冷了。
蕭朔的眼是桃花眼,可這桃花眼只有那數(shù)九寒天的雪,沒有情。有的只是疏離冷漠,瞧上一眼也讓人驚心。
蘇扶楹的視線落在了蕭朔的唇邊,她突然想起了話本里所說的“薄唇的人薄情”
可蕭朔嘴角處那道留有印記的青色疤痕,她怎么感覺似曾相識。
明明二十出頭的年齡,在太后這個位子上坐久了,倒是什么也記不住了。
“太后,可看夠了”
嘶啞的男聲響起,蘇扶楹回過了神。她輕咳了兩聲,掩了掩自己的尷尬。
“咳,鎮(zhèn)國公私闖太后寢宮,為大不敬”
“微臣有要事秉奏”蕭朔拱手,忽而嘴角漾出了絲笑意,眼里的冰冷也化成了一池春水。
“準奏”蘇扶楹沒有注意到這些,她現(xiàn)在更注意的是把自己的繡云紋鸞襖穿好。
措手不及間,蘇扶楹聽到了那句最為大逆不道的話。
那個戰(zhàn)功赫赫,名震朝野,皇上也讓三分的鎮(zhèn)國公,雙手揖禮,端端正正的跪在太后殿。
緩緩開口
“微臣心悅于太后,罪該萬死”
——
蘇扶楹看見蕭朔毫不嫌棄的將自己的尸體抱在懷里,無奈的搖了搖頭。
前塵往事卻也恍若隔世。
蘇扶楹遠遠跟著蕭朔,看他安置自己的尸體,她還是沒有湊近。
半個時辰后,蕭朔走了,蘇扶楹便快步走近。
那是兩個木頭立的碑,剛才蕭朔把她的尸首埋于這個碑下。
碑上刻的是,蘇扶楹。
可另一塊無名碑那是誰的?
蘇扶楹的墓前有兩個碗,一個干凈,只有幾片風落下的樹葉,一個則爬滿了蟻蟲。
她抬眼瞧了瞧,霍然笑了。
蕭朔竟知自己嗜甜。
一碗是酒,一碗是糖水。
將軍,多謝了。
蘇扶楹仰著馬蹄印的方向,濁氣嘆在心里。
眼見天越來越沉,下雨的征兆。
蘇扶楹躲回了自己的寢宮,她要去見了那個笑著叫他母后,卻把劍一寸寸捅入自己心口的養(yǎng)子。
“姜衡”
“姜衡”
“姜衡”
蘇扶楹一連叫了當今皇帝三聲,聲聲恨意更甚。
“為何殺我,辱我!姜衡!”蘇扶楹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fā),不甘憤恨,最多的是剮心的疼。
她轉(zhuǎn)身抬手去拿堂前的那把劍,不出她所料。
穿物而過
幸得上天垂憐,容許蘇扶楹的袖袍卷起一陣陰冷的風,吹進了姜衡床前的金色龍紋帷幔。
姜衡床前的龍紋帷幔,是她親手所繡,一針一線,不知費了她多少日夜。
“你怎敢,怎能,弒母逼宮?!”
蘇家權(quán)勢滔天,可從不涉黨爭,不參與奪嫡,從不與皇家走的太近。
可即便這樣,先皇的疑心也時常照拂蘇家。選了蘇家唯一的女兒蘇扶楹入了宮,封了個蘇貴人。
可皇帝再過份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他不敢惹怒了蘇家,他怕他這個皇帝做不長。
蘇扶楹入宮第二年先皇病重,先皇子嗣稀少,數(shù)文數(shù)武也只留下了不出五人。
最為人瞧不起,不得勢的一個皇子是宮女所生,叫姜衡。
那一年姜衡十二,蘇扶楹十六。
蘇扶楹一直覺得皇城內(nèi)的雨要比外面下的更碩,更令人心里發(fā)苦。
也就是那一晚,姜衡跪在她的腳下,衣衫具濕,殘破不堪。
十二歲的男孩眼里有稚氣有決絕還有野心。
想來姜衡的難纏那時她便已經(jīng)見識到了
如注的雨,風吹不起就重重的打在屋檐上,聲聲作響。
可姜衡磕頭的響聲,恐比雨聲還刺耳。
蘇家鼎盛,這勢更是人人都想借,可最后都碰了一鼻子灰。
這最后一聲響頭磕在了蘇扶楹腳下,蘇扶楹依舊不予理會。
可姜衡竟喚她姐姐。
她一時竟有些恍惚,如果自己的幼弟還活著,是不是也這般大的年紀,是不是臉龐也如他般稚嫩。
“姜衡是嗎,你贏了”
“不過你要記住”蘇扶楹俯身掐住姜衡的下巴,直視他眼里的興奮。
“不是因為你叩的頭,流的血”
“而是,因為我弟弟,我弟弟也是在一個刀槍爭鳴的雨夜去世的”
蘇扶楹坐直,低頭看著跪在自己腳下的皇子,又抬頭望向窗檐的陣陣風動,一時悵然。
“那夜的雨比今夜還要大,天也更黑,可是沒有風”
姜衡看不到蘇扶楹的歷歷在目。他看到的是,只是這萬里江山又離他近了一寸。
“多謝,母妃!”
姜衡叩頭謝恩。
這澄澈的眼神,真的很像他的幼弟。
只不過,他的幼弟不會在眼神后藏著滔天巨浪,和一潮更比一潮高的野心。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一步錯,步步也錯,蘇扶楹的一時心軟也導致了蘇家最后的萬劫不復。
蘇家在蘇扶楹被關(guān)入天牢期間滿門抄斬,上至七旬老人,下至五歲幼童。
蘇家一百多口人,姜衡一個也沒放過。
因為姜衡那時就坐在蘇家府邸門口,掉一個腦袋,他就在蘇家族譜中用紅色點上一筆。
蘇扶楹在天牢奄奄一息的時候得知了這個消息
那天,姜衡提了兩三塊糖果和一壺普洱茶親口講給她聽的
姜衡永遠藏不住他的猙獰,藏不住他的秘密,一如既往。
他拿著滿目映紅的蘇家族譜,情真意切的講,蘇家人是如何抵死不從,奮起反抗,又是如何被他折磨致死的。
守了一輩子邊關(guān),忠貞不二的蘇家,最后被冠的罪名是——叛國通敵。
笑話
姜衡講著講著情動至此,眼淚都要落了下來。
茶杯從離桌三尺的地方落下,“碰”一聲桌上的茶具也跟著震了震。
他雙手掩面,渾身發(fā)抖,似是瘋魔大笑了兩聲,隨后小聲附在蘇扶楹耳邊無奈道。
“母后,可就剩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