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掛在石榴樹上時，沈知微已經坐在工作臺前。樹脂在玻璃皿中呈現出琥珀色的光澤，她正用鑷子調整那片從鋼琴里取出的玫瑰花瓣——昨天周宴寧離開后，她在降B音的琴槌下方發現了它。

花瓣邊緣有一道鋸齒狀的裂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劃過。沈知微的左手小指突然刺痛起來，那道童年留下的疤痕泛起不自然的紅。

她放下鑷子，轉而去翻外婆的日記本。在1978年4月那頁，她看到這樣一行字：

“梅說降B是魔鬼的音符，她總在這個音上出錯。“

窗外傳來汽車熄火的聲音。周宴寧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半小時，黑色琴箱在晨光中泛著冷光。沈知微透過紗簾看他，發現他今天沒穿白襯衫，而是件淺灰色的亞麻上衣，袖口沾著幾點暗紅——像是昨天虎口血跡的延伸。

“低音區需要更換三根弦。“他進門就說，聲音比昨日更啞，“有備用弦嗎？“

沈知微指向儲藏室。當周宴寧彎腰翻找時，她看見他后頸有一小塊皮膚比其他地方蒼白——那是長期被琴箱背帶摩擦的痕跡。

儲藏室傳來金屬落地的脆響。沈知微走過去，看見周宴寧僵立在陰影里，腳邊散落著幾本發黃的琴譜。最上面那本的扉頁上，赫然是沈明華與梅雨晴的合影：兩個年輕女子站在音樂學院門口，中間夾著個穿背帶褲的小男孩。

“你認識她。“沈知微輕聲說。

周宴寧的右手開始顫抖。這次比昨天更劇烈，像有看不見的電流穿過神經。他蹲下身去撿琴譜，灰色衣袖滑到手肘，露出內側新鮮的抓痕——五道平行的血印，像五根琴弦。

“我母親。“他最終說，“這是她失蹤前最后演奏過的曲子。“

沈知微注意到他說的是“失蹤“而非“去世“。她蹲下來與他平視，冷萃咖啡的香氣混進儲藏室的樟腦味里。當她碰到那本琴譜時，一張照片滑落出來：梅雨晴站在施坦威鋼琴前，右手無名指按在降B鍵上，腕間的血正滴到琴鍵縫隙里。

照片背面寫著日期：2003年6月17日。沈知微心臟驟縮——那是外婆第一次中風的前夜。

“這個音。“周宴寧突然指向琴譜某處，“她永遠彈不準的降B。“

他的指尖懸在照片上方，距離梅雨晴流血的手腕只有一寸。沈知微看見他指甲縫里藏著細微的紅色——不是昨天的血跡，而是某種顏料，聞起來像干涸的朱砂。

正午的陽光突然刺眼起來。周宴寧猛地站起，琴譜嘩啦散落。在紛飛的紙頁間，沈知微看見幾十張相同的照片如雪片飄落——全是梅雨晴站在鋼琴前的樣子，全是那個染血的降B音。

“你外婆沒告訴你嗎？“周宴寧的聲音像隔著深海傳來，“這架鋼琴是兇器。“

工作室突然安靜得可怕。樹脂在玻璃皿中凝固，將那片玫瑰花瓣永遠封存。沈知微左手小指的疤痕突突跳動，她想起七歲那年，外婆把尖叫的母親拖出琴房時，降B音久久回蕩在走廊里的樣子。

“我母親不是自殺。“周宴寧拾起最舊的那張照片，上面梅雨晴的眼睛還帶著笑意，“有人用這個音符殺死了她。“

窗外，石榴樹突然劇烈搖晃。一顆熟透的果實砸在地上，裂開的籽粒像無數滴血珠。沈知微看著周宴寧把照片按在胸口，他的呼吸急促得像剛跑完一場馬拉松。

“我需要時間。“他說完便轉身離去，灰色身影很快消失在陽光刺眼的街道盡頭。

……

凌晨兩點，沈知微在工作室的燈下攤開畫本。她盯著桌上那片被封存的玫瑰花瓣，炭筆在紙上無意識地游走。

漸漸地，一架鋼琴的輪廓浮現出來，琴蓋大開著，里面不是琴弦，而是一朵正在枯萎的白玫瑰。她畫得很慢，每一筆都像是在解開一個結，玫瑰的每一瓣邊緣都畫上極細的裂紋。

畫到最后一瓣時，她停下筆，目光落在白天周宴寧遺漏的那本琴譜上。翻到降B音的那頁，她發現頁腳有一行褪色的小字：

“給能聽見的人“。

沈知微的筆尖懸在畫紙上方許久，最終在右下角寫下很小的一行字：

【你的降B，我來聽。】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為畫中的玫瑰鍍上一層凌冽的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