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潑湯門與社死現場

陸沉舟站在食堂中央，感覺時間被按下了慢放鍵。周遭鼎沸的人聲、飯菜的香氣、甚至空氣的流動，都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唯一清晰的，是胸前那黏膩、溫熱、帶著濃郁番茄和牛肉混合香氣的觸感，以及……對面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

他低頭，看著自己那件飽經風霜、此刻更是慘遭“番茄牛腩浴”洗禮的格子襯衫。紅褐色的湯汁正順著褶皺貪婪地向下蔓延，勾勒出詭異的地圖，幾塊軟爛的牛腩和煮透的番茄塊，像勛章一樣點綴在胸口、肩膀，甚至有一片頑強的香菜葉子，倔強地掛在他第二顆紐扣上。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撣掉，指尖卻沾上黏糊糊的湯汁，散發出一股……嗯，還挺香？不對！現在是思考味道的時候嗎？！

“噗——！”旁邊傳來一聲極其壓抑、卻又清晰無比的漏氣聲。

陸沉舟僵硬地轉過頭，看到林遠那張帥臉已經扭曲成了抽象畫。他死死捂著嘴，肩膀劇烈地聳動，眼睛瞪得像銅鈴，里面盛滿了幸災樂禍的淚花和“臥槽這劇情發展也太勁爆了”的震驚。林遠憋得臉色通紅，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老……老陸……你……你這身……行為藝術……挺……挺前衛……抽象派……畢加索看了都得喊聲祖師爺……”

陸沉舟：“……”他想掐死這個損友的心從未如此強烈！

“念安！念安你沒事吧？！”陳墨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一個箭步沖上前，擋在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靠近者死”氣場的蘇念安面前。她手忙腳亂地從包里翻出一包濕巾和紙巾，塞到蘇念安手里，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和同仇敵愾的怒火，嘴里卻小聲而堅定地提醒：“快擦擦！別管衣服了！氣勢！咱的氣勢不能輸！女王范兒端起來！眼神再冷一點！對！就這樣！凍死這個潑湯的混蛋！”

蘇念安深吸一口氣，那冰冷刺骨的氣流仿佛能凍結周圍的空氣。她沒有去接紙巾，只是死死攥著自己那件“戰損版”的米白色羊絨衫前襟，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湯汁的污漬在她胸前暈開一大片刺目的紅褐色，像一幅被惡意潑灑的抽象畫。她感覺那黏膩的觸感正透過薄薄的羊絨，灼燒著她的皮膚，也灼燒著她最后一絲名為理智的神經。

她的目光，如同兩束高功率激光，牢牢鎖定在陸沉舟那張寫滿“我是誰我在哪我該怎么辦”的呆滯臉上。憤怒的巖漿在她胸腔里奔騰咆哮，幾乎要沖破喉嚨。但陳墨那句“氣勢不能輸”像一劑強心針，讓她強行壓下了尖叫的沖動。她微微抬起下巴，努力維持著最后一點岌岌可危的體面，只是那微微顫抖的嘴唇和燒紅的耳根，泄露了她內心翻江倒海的怒意。

“陸、沉、舟。”蘇念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竊竊私語，帶著一種淬了冰的、極致的平靜，反而比剛才的尖叫更讓人頭皮發麻，“解釋。我需要一個解釋。關于你，”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足夠有殺傷力的詞，“精準的、拋物線優美的、針對我個人以及午餐的、生化武器級別的——投擲行為。”

周圍瞬間安靜了那么零點幾秒。吃瓜群眾們眼睛瞪得更大了，手機悄悄舉起的角度更刁鉆了。

陸沉舟被這“精準拋物線”、“生化武器”的指控砸得眼冒金星。他張了張嘴，感覺自己像個被推上被告席的啞巴，百口莫辯。“我……蘇小姐！真的是意外！千真萬確！我發誓！”他急得額頭冒汗，油膩的劉海粘在腦門上，配上胸前那一片狼藉，活脫脫一個剛從災難片片場逃出來的難民。“是后面！后面不知道哪個殺千刀的推了我一把！我端著排骨，手一滑就……就飛出去了！”他越說越急，手舞足蹈地試圖還原現場，結果動作幅度太大，胸口一塊搖搖欲墜的牛腩“吧唧”一聲掉在了他锃亮（現在沾了油漬）的皮鞋上。

圍觀群眾中傳來幾聲沒憋住的嗤笑。

“呵。”蘇念安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充滿了無限嘲諷的冷笑，眼神掃過他鞋面上的新“勛章”，“陸先生，您這‘意外’發生的頻率和精準度，堪比導彈制導系統。一次是意外，兩次是巧合，三次？”她微微歪頭，露出一個毫無溫度、堪稱核善的微笑，“那就是天意，或者，您個人對我懷有某種超越‘鵝叫’層次的、深沉而獨特的‘關注’？”

“噗哈哈哈……”這次是林遠徹底沒憋住，爆笑出聲，又趕緊捂住嘴，肩膀抖得像篩糠。

陸沉舟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天意？深沉獨特的關注？他關注她？他恨不得離她八丈遠！他感覺自己比竇娥還冤，六月飛雪都表達不了他的冤屈！“蘇小姐！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他試圖反駁，卻被蘇念安冰冷地打斷。

“講道理？”蘇念安向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油膩的地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帶著無形的壓迫感，“好啊。那我們就講講道理。”她伸出白皙的手指，開始一項項清算，語氣冷靜得像在宣讀判決書：

“第一，我的羊絨衫，M家新款，干洗一次基礎費用188元。鑒于您‘投擲物’的特殊成分（糖醋醬汁混合番茄牛腩油脂），屬于頑固性復合污漬，需特殊處理，加收50%服務費。如果洗不掉，”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讓陸沉舟后背發涼，“原價賠償，折扣后3899元。”

陸沉舟眼前一黑，仿佛聽到了錢包的慘叫聲。

“第二，我的午餐，番茄牛腩套餐，38元。因您的‘意外’，導致我不僅無法享用，還造成了嚴重的心理不適和食欲減退，精神損失費，算你200元，不過分吧？”

陸沉舟嘴角抽搐。

“第三，”蘇念安的目光掃過他胸前的狼藉，又落回他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報復性的快意，“因您的魯莽行為，不僅破壞了公共環境，”她指了指地上那一大灘混合了醬汁、湯汁、米飯和牛腩的可怕污漬，“更對我個人的工作狀態造成了毀滅性打擊！我下午還有一個關乎‘宇宙大爆炸級別混沌絢爛’的重要方案需要靜心構思！現在，滿腦子都是番茄牛腩的味道和你這張……”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充滿‘藝術氣息’的臉！靈感枯竭，思路全無！誤工費，按我時薪折算，加上方案可能被打回重做的時間成本……”她拿出手機，飛快地按了幾下，屏幕亮起，“友情價，888元。討個吉利。”

“噗——”這次是陳墨沒忍住，趕緊捂嘴，肩膀一聳一聳。

林遠已經笑得快抽過去了，扶著旁邊一個看熱鬧大哥的肩膀才能站穩。

陸沉舟感覺自己的血壓正在突破天際。3899+38+200+888=5025元！他一個月的房租加伙食費！就因為他被撞了一下，端飛了一盤排骨？！

“蘇小姐！你這……你這是敲詐！”陸沉舟氣得聲音都變調了，“精神損失費200？誤工費888？還討吉利？你咋不去搶銀行呢！還有那羊絨衫！3899？金子做的嗎？！”

“敲詐？”蘇念安眉毛一挑，眼神危險地瞇起，“陸先生，請注意您的措辭。這是基于事實的、合理的賠償訴求。如果您質疑價格，發票和購物憑證我隨時可以提供。或者，”她拿出手機，晃了晃，“我們可以現在連線物業張經理，請他評評理？順便聊聊您上次‘不屈脊梁的吶喊’后續處理問題？”她特意在“吶喊”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提到張經理和“鵝叫”，陸沉舟瞬間蔫了半截。他仿佛已經看到張經理那張和稀泥的胖臉，以及自己工資條上那觸目驚心的扣款數字。雙重打擊！這是要把他往死里逼啊！

就在這時，救（倒）星（霉）降臨！

“讓讓！讓讓！哎喲喂！造孽哦！這……這是打仗了嗎？！”

伴隨著一聲中氣十足、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驚呼，一位身材敦實、穿著藍色保潔制服、揮舞著大號拖把和水桶的阿姨，如同破浪的戰艦，氣勢洶洶地分開人群擠了進來。

保潔阿姨看著地上那攤混合了紅（番茄牛腩汁）、褐（糖醋醬）、白（米飯）、綠（青菜葉）的、黏糊糊、還在微微反光的“抽象派大地毯”，以及站在“地毯”中心、一個胸前掛滿“勛章”、一個衣服染成“地圖”的兩位“行為藝術家”，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痛心疾首再到恨鐵不成鋼，切換得行云流水。

“哎喲！小年輕！談戀愛鬧別扭也不能這么糟蹋糧食啊！”阿姨痛心疾首地用拖把桿指著地上的狼藉，“看看！看看！這好好的排骨！好好的牛腩！白花花的大米飯！這得多少農民伯伯的血汗啊！暴殄天物！要遭雷劈的嘞！”她一邊數落，一邊麻利地把拖把浸到渾濁的水桶里，然后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氣勢，用力懟向那片污穢之地。拖把與粘稠物接觸，發出“噗嘰”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音，湯汁混合著飯粒被推開，留下更寬、更濕滑、更難以描述的痕跡。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了食物發酵、清潔劑和地面濕氣的古怪味道，瞬間彌漫開來。

陸沉舟和蘇念安同時被這味道和眼前的“清理”場面沖擊得后退半步，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還有你！小伙子！”阿姨的矛頭突然精準轉向陸沉舟，拖把桿幾乎要戳到他胸口的牛腩上，“看看你這一身！跟剛從泔水桶里撈出來似的！多大個人了！端個盤子都端不穩？食堂地滑不知道啊？跟個炮仗似的往人家姑娘身上撞！人姑娘這衣裳多金貴！被你糟蹋成這樣！嘖嘖嘖，作孽哦！”她一邊用力拖著地，一邊用洪亮的嗓門進行著全方位無死角的精神打擊，“賠！必須賠！不賠天理難容！”

陸沉舟被罵得狗血淋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感覺自己的尊嚴連同那幾塊牛腩一起被拖把無情地碾過。他求助般地看向林遠，林遠趕緊別過臉，肩膀還在可疑地聳動。

蘇念安看著陸沉舟那副被保潔阿姨訓得抬不起頭、狼狽不堪的樣子，胸中的滔天怒火莫名地泄了一絲氣。雖然依舊憤怒于自己昂貴的衣服和泡湯的午飯，但看到這個幼稚、嘴硬、此刻卻像個犯錯小學生般蔫頭耷腦的“鵝嗓門”被當眾處刑，一種微妙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類似“惡有惡報”的爽感，極其微弱地冒了個頭。

保潔阿姨的戰斗力還在持續輸出：“……現在的年輕人啊！一點不知道珍惜！我們當年……（此處省略五百字憶苦思甜）……快別傻站著了！趕緊的！該賠錢賠錢！該道歉道歉！然后麻溜地給我滾出去！別耽誤我打掃戰場！這地兒沒半個小時弄不干凈！哎喲我的老腰……”

周圍的閃光燈（手機拍照）此起彼伏，竊笑聲、議論聲嗡嗡作響。陸沉舟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的乳豬，外焦里嫩，滋滋冒油。他這輩子都沒這么丟人過！社死！絕對的社死現場！他都能想象明天公司內部論壇和各大匿名八卦群的標題：《驚！20樓陸工食堂上演潑湯門，疑因愛生恨？》《技術大牛VS創意女神，番茄牛腩定情？》《論一件羊絨衫引發的血案》……

不行！必須立刻結束這場噩夢！

陸沉舟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悲壯和破罐破摔的決絕。他無視了還在喋喋不休的保潔阿姨，也無視了周圍看猴戲般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蘇念安，用盡全身力氣，用一種近乎哀求、卻又帶著壯士斷腕般悲愴的語氣喊道：

“賠！蘇小姐！我賠！全賠！3899加38加200加888！一共5025！一分不少！微信支付寶現金都行！現在就轉！求您了！收了神通吧！我這就滾！立刻！馬上！滾得遠遠的！”

他吼完，感覺自己像個被掏空的錢袋子，靈魂都跟著那5025塊錢一起飄走了。他手忙腳亂地去掏手機，動作幅度太大，胸口另一塊頑強的牛腩終于不堪重負，“啪嗒”一聲，精準地掉進了他敞開的、沾滿湯汁的鞋幫里。

溫熱的觸感從腳踝傳來。

陸沉舟：“……”他想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