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糖紙與壇沿的共振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陸沉舟捏著那張邊緣卷曲、印著咧嘴橘子娃娃的發黃糖紙,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脆的紙張傳來,燙得他心頭發慌。酸菜壇子粗糙冰涼的壇沿就在手邊,那股混合著歲月和鹽鹵的氣息,此刻聞起來不再刺鼻,反而帶著一種直擊靈魂的熟悉感,將他瞬間拉回了柳絮胡同那個飄著韭菜雞蛋味兒的午后。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緊,一個荒誕又帶著點報復性快意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脫口而出:
“所以……蘇念安……”他念出這個名字,感覺舌尖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陌生和滾燙,“你長大以后潑我一身番茄牛腩,就是為了報復二十年前那顆融化在泥水里的橘子糖?”
話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回蕩,帶著點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近乎委屈的控訴。說完他就后悔了,這什么跟什么啊!幼稚得像幼兒園小朋友打架翻舊賬!
樓下5樓。
蘇念安同樣被巨大的信息量沖擊得頭暈目眩。指尖下冰涼的壇沿觸感,手心里那顆干癟橘子糖的輪廓,還有那張同樣印著傻氣橘子娃娃的舊糖紙……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一個讓她頭皮發麻、腳趾摳地的真相。
聽到陸沉舟那隔著樓板(或許是心靈感應?)傳來的、帶著委屈的控訴,蘇念安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那點震驚和悸動瞬間被熟悉的怒火(夾雜著巨大的羞窘)覆蓋!
她“噌”地站起來,也顧不上什么形象了,對著天花板(仿佛能穿透水泥瞪到20樓那個煞氣精)就吼了回去,聲音因為激動和羞憤拔得老高:
“陸沉舟!你少血口噴人!誰報復你了?!明明是你先污染環境!在衛生間嚎得像只被踩了脖子的鵝!震得我靈感全飛!我還沒問你呢!你是不是記恨我五歲那年搶了你那顆準備挑戰胖虎的玻璃彈珠?!故意用噪音報復我?!二十年了!你一個大男人心眼比針尖還小?!”
吼完,蘇念安氣喘吁吁,臉頰滾燙。天哪!她在說什么?!五歲的玻璃彈珠?!這比他還幼稚!她感覺自己二十多年修煉的“蘇懟懟”高冷形象,在這一刻徹底崩塌,碎成了渣渣!
樓上,陸沉舟也被她這“翻舊賬”的兇猛反擊懟得一愣,隨即一股更強烈的羞惱涌了上來!玻璃彈珠?!她居然還記得?!還說他心眼小?!
“蘇念安!你講不講道理!那顆彈珠是我好不容易從胖虎手里贏回來的‘戰利品’!你二話不說就搶走!還用它贏了小美三顆水果糖!我都沒吃到一顆!”陸沉舟也對著地板吼了回去,仿佛這樣就能把聲音直接砸到樓下那女人頭上。吼完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水果糖?完了!這下坐實了心眼比針尖還小!還是惦記糖!
兩人隔著幾層樓板,像兩個隔空對罵的幼稚鬼,把陳芝麻爛谷子(還是五歲版的)翻了個底朝天。酸菜壇子和橘子糖帶來的那點宿命般的震撼,在“番茄牛腩之仇”和“鵝叫彈珠之恨”的激烈對沖下,變得無比荒誕又……煙火氣十足。
就在兩人臉紅脖子粗地“隔空”互翻童年黑歷史時——
“砰!”
20樓通往消防通道的防火門被一股大力猛地踹開!
林遠像一陣颶風般沖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世界末日來了”的驚恐和“又有大瓜吃了”的興奮交織的復雜表情,指著樓下方向,聲音都劈叉了:
“老陸!老陸!臥槽!大事不好了!樓下……樓下那位蘇總監!抱著個……抱著個酸菜壇子!殺氣騰騰地上來了!已經到15樓了!看那架勢!是要用生化武器跟你同歸于盡啊!!”
陸沉舟:“???”酸菜壇子?他猛地看向自己腳邊那個母親寄來的粗陶壇子!蘇念安抱著壇子上來干嘛?!難道她也有一個?還是……她要把這個砸他頭上泄憤?!
幾乎在同一時間!
“砰!”
5樓通往消防通道的防火門也被猛地推開!
陳墨舉著手機(錄像模式一直沒關),一臉“見證歷史”的激動,對著還在對著天花板運氣、手里捏著橘子糖的蘇念安尖叫道:
“念安!念安!快!快出去!樓上的陸工!陸沉舟!他……他手里舉著你那個小木劍!在樓梯口堵你呢!眼神跟要吃人似的!他是不是終于被你罵瘋了要殺人滅口?!快!擺好姿勢!我要記錄下這歷史性的‘刀劍相向’時刻!”
蘇念安:“!!!”小木劍?!陸沉舟拿著她的小木劍堵她?!他想干嘛?!物歸原主?還是……挑釁?!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這日子沒法過了”的悲憤瞬間席卷了兩人!新仇舊恨,童年陰影,成年社死,再加上這突如其來的“壇子堵門”和“木劍相向”……所有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像一鍋煮沸的、冒著詭異氣泡的濃湯!
來不及細想!身體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
陸沉舟一把抓起桌上那個從不離身的舊撥浪鼓(他覺得需要個信物壯膽?),又鬼使神差地抄起了……那把從酸菜壇子旁邊撿起來的、蘇念安的小木劍鑰匙扣?!
蘇念安則像護著什么稀世珍寶,一把抱起了腳邊那個沉甸甸的、散發著歲月氣息的粗陶酸菜壇子(她覺得抱著這個比較有安全感?還能當武器?)!
兩人如同奔赴戰場的勇士,又像被命運提著線的木偶,帶著各自的“武器”和滿腔復雜難言的情緒,猛地拉開了自己面前的防火門!
“吱呀——”
“吱呀——”
兩扇沉重的防火門,在云巔國際中心15樓與16樓之間的樓梯拐角平臺,同時被拉開!
時間,空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壓縮、定格。
陸沉舟站在16樓下來的樓梯口,微微喘著氣,手里高高舉著那把小小的、木紋光滑的……玩具木劍鑰匙扣?另一只手緊緊攥著那個舊撥浪鼓。他頭發微亂,眼鏡因為剛才的動作有點歪斜,格子衫的領口還沾著一點可疑的奶漬(昨夜殘留),臉上混雜著緊張、羞惱、震驚,以及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
蘇念安站在15樓上去的樓梯口,同樣氣息不穩。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半米高的、深棕色的粗陶酸菜壇子,壇子擋住了她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因為情緒激動而格外明亮的眼睛。長發有些散亂地垂在頰邊,臉頰緋紅,眼神里燃燒著怒火、窘迫,還有同樣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四目相對。
空氣死寂。
只有樓梯間聲控燈因為剛才開門的動靜,忠誠地亮著,昏黃的光線打在兩人身上,也打在陸沉舟手里的小木劍和蘇念安懷里的酸菜壇子上。
林遠從陸沉舟身后的門縫里探出半個腦袋,眼睛瞪得像銅鈴,屏住呼吸。
陳墨也從蘇念安身后的門縫里探出頭,手機鏡頭穩穩對準了這史詩級會晤的現場,激動得手都在抖。
在死寂般的沉默和兩道(不,是四道)灼灼目光的注視下,陸沉舟看著蘇念安懷里那個眼熟的粗陶壇子,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把屬于她的小木劍,一股強烈的、近乎本能的沖動涌了上來。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干澀發緊,帶著點試探和……破罐破摔的意味:
“蘇念安……這個……”他晃了晃手里那把小小的木劍鑰匙扣,動作僵硬得像在展示一件出土文物,“……物歸原主?”
蘇念安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陸沉舟手里的木劍上,那是她從小貼身帶著的“護身符”!再看到他另一只手里攥著的、那個屬于“小木頭”的舊撥浪鼓……她抱著酸菜壇子的手臂緊了緊,壇子粗糙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衛衣傳來。一股莫名的委屈和一種“不能輸”的倔強涌上心頭,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帶著點賭氣的意味,也舉了舉懷里沉甸甸的壇子,聲音同樣繃得緊緊的,像是在完成一場交易:
“……換我的撥浪鼓?”
“噗——!”
“噗嗤——!”
躲在門后的林遠和陳墨,再也忍不住了!兩人同時噴笑出聲!又趕緊死死捂住嘴,憋得肩膀瘋狂聳動,眼淚狂飆!
物歸原主?換撥浪鼓?
這他媽是什么古董交易現場?!還是以物易物的原始社會?!說好的青梅竹馬淚眼相認呢?說好的宿命重逢深情擁抱呢?!這倆貨一個舉著玩具劍,一個抱著咸菜缸,在樓梯口搞物資交換?!這劇情走向還能再離譜一點嗎?!
林遠憋得滿臉通紅,用氣音對著陳墨的方向(雖然隔著樓梯)無聲咆哮:“偶像劇!偶像劇懂不懂!你倆能不能按偶像劇本來一次?!抱一下會死啊?!啊?!”
陳墨同樣憋得辛苦,對著手機鏡頭無聲吶喊:“我的素材!我的百萬點擊爆款視頻!全毀了!這倆安全衛士是來搞行為藝術續集的吧?!”
樓梯拐角的平臺上,陸沉舟和蘇念安卻完全沒心思理會門后那兩個快要笑瘋的損友。
陸沉舟聽到蘇念安那句“換我的撥浪鼓”,看著她抱著壇子那副明明很吃力卻強撐著不示弱的樣子,心里那點緊張和羞惱,忽然就被一種奇異的、酸酸軟軟的情緒沖淡了。他扯了扯嘴角,一個帶著點無奈又有點自嘲的笑容浮現出來:“行啊。成交。”
他向前走了一步,踏上拐角平臺。
蘇念安看著他走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涼的墻壁,抱著壇子的手更緊了,心跳得像是要撞出胸膛。她強作鎮定:“……一手交劍,一手交鼓!”
陸沉舟在她面前站定,距離近得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洗發水味道,混合著懷里酸菜壇子那股獨特的歲月氣息。他低頭,看著蘇念安因為緊張而微微顫動的睫毛,還有那緊緊抿著卻依舊泛著誘人色澤的唇瓣……鬼使神差地,他沒有立刻遞出小木劍,反而把另一只手里的舊撥浪鼓往前送了送,聲音放低了些,帶著點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近乎耳語的沙啞:
“這個……本來就是你的。”
蘇念安猛地抬頭,撞進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里。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針鋒相對和嫌棄,反而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復雜難辨的情緒,像是沉靜的深海,又像是燎原前的星火。她抱著壇子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心跳漏了好幾拍。
陸沉舟看著她瞬間愣怔、帶著點無措的眼神,心頭一動。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將那個小小的、舊舊的撥浪鼓,輕輕放進了蘇念安因為抱著壇子而微微敞開的臂彎里。木頭鼓柄觸碰到她的手臂皮膚,帶著他掌心的溫熱。
“咚……”撥浪鼓因為觸碰,發出一聲極其輕微、沉悶的回響。
這聲音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蘇念安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盒子。同樣的鼓聲……同樣的午后……那個臟兮兮的小男孩笨拙地搖著它,笑得一臉傻氣……
她看著臂彎里失而復得的舊玩具,再看看眼前這張褪去了油膩和“煞氣”、帶著緊張和某種認真神情的、屬于“小木頭”的臉……一股巨大的、遲來了二十年的酸澀和委屈,毫無預兆地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眼眶瞬間就紅了!
陸沉舟看著她驟然泛紅的眼眶和微微顫抖的嘴唇,心頭一緊,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松開了握著撥浪鼓的手,轉而伸向了自己另一只手里的小木劍鑰匙扣。他輕輕拉起蘇念安因為抱著壇子而顯得有些無措的左手,將那把小小的、溫潤的木劍,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放回了她的掌心。
冰涼的木頭小劍,帶著他指尖的溫度,重新落入她的手中。那熟悉的、被摩挲了無數次的觸感,在此刻,帶著穿越時光的力量,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這個……”陸沉舟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也早該還你了。”
蘇念安低下頭,看著掌心里靜靜躺著的小木劍,又看看臂彎里那個小小的撥浪鼓。二十年的分離,無數的錯過,潑湯的狼狽,電梯的社死,嬰兒的魔音,所有的荒誕與委屈……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掌心和臂彎里這沉甸甸的、帶著歲月體溫的觸感。
一滴滾燙的眼淚,毫無預兆地砸落在小木劍光滑的劍身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她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那個記憶里傻氣的小木頭,那個現實中討嫌的煞氣精……所有的情緒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聲帶著濃重鼻音、委屈至極的控訴:
“陸沉舟……你家的糖……化了二十年了……好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