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是晚上,下班時間,人有點兒多。我們一起游了幾圈,就坐在泳池邊休息。
今天怎么這么多人?感覺有點兒游不開呢。我說。
是啊,真有點兒多,哎,他把腦袋靠近我,臉卻朝向泳池,看著游泳的人,你發現沒,好像大部分都是女士。
是嗎?這我倒沒注意。我隨著他的目光看了一圈,發現有一多半都是女性,還真是啊。
你猜為什么?
為什么?我看看他,又看看泳池,有些疑惑,因為……女士們今天都有空,不用做飯?
顯然不是。
那是為什么?你說。我扭頭看向他。
因為快放暑假了,他微仰起頭,嘴角上揚,俯視著泳池里的人說,媽媽都來練技術,好帶小孩兒去游泳,做好保護工作。
嗯?我看著泳池里在奮力撲打水花的亂糟糟的人群,有些半信半疑,是這樣的?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她們自己說的,他笑出了聲,臉上顯得很得意,我聽見她們聊天了,好幾撥人,都是在聊這個話題。
啊——真是啊。我感慨地說,哎,這當媽的也太不容易了,什么都得學會。
嗯,不過你沒事兒,已經游得這么好了,再多小孩兒也能看得過來。
哎喲,可拉倒吧。我到時候要不要還不一定呢。小孩兒多吵啊。
那你小時候也吵呢。
所以說啊——哎呀,我跟你討論這個干嘛,你煩死了。我揚手打了他一下,用腳噗通噗通地踢了幾下水。
還有一個現象,他又看了一下泳池,她們穿的泳衣幾乎都是一個款式的,都是連體式的,這你肯定知道為什么吧?你看那邊那幾個,就肯定不是。
我觀察了一圈,發現確實是這樣,但我莫名其妙又有點不高興。
哎,你說你干什么來了?就是來看人家穿什么泳衣的是不是?
啊,這——這不是游泳自帶的福利嗎?
你把這叫做福利啊?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游泳本身就是這樣的,不用特意去看什么的,當然,有一些人除外。
哪些人除外啊?我朝他翻了個白眼。
比如說你。他看著我說。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幾下,哈哈笑了幾聲,故意斜瞥著他說,你看我啊?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笑著垂下了眼睛,停了會兒抬起來,卻不看我,看向泳池。泳池邊上這時有人正在拍巴掌,朝水里的人大聲喊話,幾個帶泳帽的腦袋一會兒沉到水里,一會兒探出來,對面,兩個男的急跑幾步,撲通一聲跳到水里,濺起一大片水花,引起了一陣尖叫聲。
你的泳衣好看唄。
切。
他嘿嘿嘿地笑起來,停了一會兒,他把腿收上來,整個身子轉向我,盤腿坐在那兒,一只手握拳撐住下巴,微仰著頭俯視著我。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我第一次見你你就穿著現在的這件泳衣。那天我從更衣室出來,一眼就看到池子里有個橙色的人影在游泳,游得還挺好,就站在一邊看。等你從池子里爬上來,剛好從我跟前走過去,昂首挺胸的,邁著大步子。兩條大白腿直晃人的眼。我心說這女的挺好看的,就追著多看了幾眼。你橙色的高叉連體泳衣特別顯身材,腰部束得緊緊的,襯托得臀型很美。你知道,很多女的來健身房就是為了練臀,有的練得真的很好,但練出來的那種美和先天的美在我看我有點不一樣,前者力量感強一些,缺少點兒圓潤。我當時覺得你是屬于先天就很美的那種,那種弧線啊,柔軟啊,彈性啊,顯得很和諧,線條與線條之間連接得極其自然,不突兀,沒有那種夸張的生硬感,健身對你這種美的影響,我只看到一點:更加的立體化、有光澤。在我看來,它不是塑造,而是補足了你先天的這種美——我承認當時有點兒被迷住了。你后面還露出了V字型的背,第一眼看過去就是白,干凈光潔,水珠順著中間凹下的脊柱溝蜿蜒淌下。這上面能看出你鍛煉的效果來了,背很挺拔,很有線條感。你走路的時候,微微隆起的肩胛骨呼扇呼扇的像兩只有力的小翅膀。你的肩膀,老實說,要是按照現在很多女孩兒追求的那種標準,肯定不是薄肩,那種薄肩顯得瘦削、尖利,像是只有骨架在那兒支棱著,看上去不舒服。你的豐腴飽滿,肌肉緊致,閃耀著如玉般的溫潤光澤,從斜方肌到手臂,線條流暢,人看了總想上去摸一摸——我不是多想,是人看到美的東西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想跟它親近,覺得它有點兒熟悉,像以前在哪兒見過似的,而且會想,這世界上的東西好像應該就是這個樣子。還有你的脖子——我正要好好看你的脖子呢,你走到遠處一個椅子上躺下,拿浴巾把自己裹住了。
我下去游泳,眼睛忍不住老往你那兒瞟,想你什么時候下來游,我再近距離欣賞下。你躺在那兒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我想,我再游一個來回,你不下來我就上去,躺到你身邊。剛游到半截,你起來了,我正高興呢,你轉身往更衣室去了。看著你的背影,我的心有點兒失落。我那天后來游了很長時間,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手腳都快抽筋了,最后渾身發冷,哆嗦著爬上了岸。
我第二次在泳池見你,是在大概一周后。這中間我在健身房門口跟你打過一次照面,我剛來,你正要走,完美錯過。第二次你穿了比基尼,白底上印著帶有綠色枝葉的檸檬圖案,清新涼爽,讓人一下子想起夏天。這里女生穿比基尼的很少,有也常常是那種帶荷葉邊的款式,所以你從更衣室走出來的時候,很多人都扭頭看你。我在池子里正游得像條魚,我鉆在水里,雙臂前伸,臀腿如海豚一樣,呈曲線形上下搖擺,水流從我的身體兩側順滑而過,如若無物,我像箭一樣直射向前,一下子就游到了池邊。我站在那兒喘氣,你走到扶梯那兒伸腿試水,離我只有兩三米。
我上高中的時候,美術課本上有一幅叫《泉》的畫,我第一次在宿舍里翻看到這幅畫,停留了很久,除了剛開始身體的輕微躁動,其后就被一種什么東西長久地深深吸引了,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看到你伸腿試水時,就想到了那幅畫。
你雙手抓著扶手,背倚著扶梯,一只腳蹬在一根梯階上,另一只腳欠伸著腳尖探到水里去。這使你的一只腿伸得很直,小腿后的那塊肌肉繃緊了,形狀凸顯出來,原先圓弧形的線條被拉長了些,柔軟中有了力量感;另一只腿膝蓋微微彎曲,向外頂出,小腿外側的輪廓彎曲到了最美,像是一條魚躍出水面的曲線,曲線在膝蓋處收束,向上又順著大腿延伸,塑造出一片豐腴。同時,你肩膀傾斜,腰身微扭,再加上點綴著的綠葉檸檬圖案,整體呈現出一種純潔、自然、柔美的風情。在我眼中,你的形象跟那幅《泉》中女孩兒的形象重合起來了,你身上那些黃綠色的圖案去除了,嬌艷、豐滿、鮮嫩的身體展露無疑,我好像看到了你的全部美好,并且深深沉醉于這種美好。我當時突然明白了那幅畫中的什么吸引了我,是親近感,是你天生注定的對某人某物的親近感,你越欣賞她,越覺得你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認識她,跟她非常熟悉,對她感到很親。我想明白了這點,再看你,就有了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
我一時很強烈地想認識你,但奇怪的是,我只是看著你,看著你在池子里游過來游過去,看著有人跟你搭訕,看著你跟別的女孩兒一起踩水說話,嘻嘻哈哈地笑,看著你跟她們一起比賽,旁邊的人喊加油,直到你跟他們玩笑了好久,終于上岸向更衣室走去。這很奇怪吧?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因為膽子小,不好意思?不是,是因為這樣一種感覺:既然你覺得跟她這么親近,反而不用著急,因為你們早晚會認識的。
這種態度影響了我以后的行動:我再見到你,在泳池里也好,在器械區也好,都不再特意去打量你了,只遠遠地看著,心里就覺得很滿足,很快樂。至于什么時候去主動認識你,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享受那樣的感覺:你從一個陌生人身上獲得了幸福,而這個陌生人并不知情。
你也知道,當你開始密切觀察一個人的時候,時間一長,就會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她的喜怒哀樂就會影響你,你不再是剛開始時那種遠觀者的超然心態了。比如說你看到她今天把頭發扎成了高馬尾,還戴了發帶,或者編了魚骨辮,配上頭巾,臉色白里透紅,狀態飽滿,我自己也會跟著喜悅;要是你哪天又看到她嘴里嘟嘟囔囔,人家跟她說話她也是斜瞥過去,假笑著簡單應幾句,或者干脆戴上耳機,獨自對著墻壁練啞鈴彎舉,你就會有點兒納悶;再比如她有天在泳池里百無聊賴地仰躺在水上,閉著眼睛,偶爾手臂劃一下,水嘩啦一聲,像是在放空自己,這又讓你覺得好笑……總之,你不由自主地在感情上跟她越來越同頻,感受越來越豐富復雜,距離她越來越近——等到她近到你身旁的時候,你就被吸附了過去,就像鐵塊在適當的距離遇到了磁鐵。
有一天我在泳池的椅子上躺著,看著你在下面游,你游了一小會兒,爬上來,徑直朝我走來。我有些意外,扭頭朝四周看了看——那天人不多,還有不少空椅子。我一陣興奮,同時有點兒緊張。你穿著一件黑色的分體式泳衣,上身是個背心,下身是個平角褲,很日常。你走到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浴巾擦了擦身體,鋪在上面,躺下了。
我不知道我坐在了你原先椅子的旁邊,沒有看到椅子上的那條浴巾,不然我會換個座位的,不是因為別的,就是想不受打擾地欣賞你,而現在,你躺在了我的身邊。真是因緣際會。
你躺在那兒玩了會兒手機,把手搭在椅子上,瞇上了眼睛。你白皙的手垂在那兒,手背露出青色的血管,根根手指像一排蔥管,修長,排列整齊。你留了指甲,不長,但染了色,一種晶瑩剔透的粉色,釉面清亮,點綴著些金箔碎屑。你的手不安穩,手指上下動啊動的,像在跳舞,指甲上的金箔一閃一閃的,逗引得我真想看看你另一只手是什么樣子。
你瞇了一會兒,睜眼看了看四周,扭過頭對我說,哎,那邊什么人啊,是在搓澡嗎?
我吃了一驚,發出一聲干澀的“啊”,看了你一眼,又朝池子里望去。有個男的正站在池子里撩水搓胸,弄得水嘩啦嘩啦地響。
我清了清嗓子,笑著說,嗨,這哥們兒……
你皺著眉頭又看了那男的一會兒,突然笑起來,嘆了口氣,說,這真是……什么人都有啊。說完,你閉上眼睛,蜷起一只腿,把頭扭到了另一邊。
我輕吐出一口氣,覺得自己剛才有點兒慌亂,有些不滿。
怎么連話也不會說了?我心想,本來可以趁機多說幾句的,現在人家又閉上眼了……
我很快把懊惱拋開,回味沉浸在你那張臉的美麗中。
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你的臉。你的臉是黑白的對比:皮膚那么白,眉眼卻那么重。黑長的眉毛,黑亮的眼睛,眼睛里晶黑的瞳仁浸于一汪銀水中,明亮閃光。你的鼻子高挺,嘴唇紅艷而舒展,這使你的臉看上去很立體,顯得明艷逼人。同時,你耳垂后的絨毛那么細密,旁邊傾瀉下來的頭發則黑亮得像一匹緞子——它們讓人想起夏天的樹林,那種蒸騰而上的旺盛生命力。
她是不是有外國血統呢?我那時在心里暗暗地想。
后來你走了,走之前沖我笑笑,仿佛一朵花開在了我眼前。我也笑笑,點點頭,努力使自己顯得沉穩。
那次之后,我就忍不住想要跟你說話了,而且有些迫切。不過我總想找一個合適的契機,使跟你的相識顯得自然,以有別于另外一些人的生硬。你只要密切關注一個人,這樣的機會總會有的,但我不確定,這種契機是因為我的密切關注而賦予它的,還是它確實出現了,不管怎樣,我總算遇到了——這就是那天下午的事兒了。
聽他講完這些,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張大嘴巴,發出一聲長長的沒有聲音的啊,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眉頭皺起,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被他的講述驚呆了,感動了,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像辜負了他似的,想要把整個身心獻給他,彌補他。
我的天啊。我終于說話了,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啊?
他看著我,笑著不說話。
我的天啊。我又說了一遍,用嘴捂住了嘴巴,可是,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一點兒都沒發覺,真的。
他看著我,笑著點點頭,像是同意我的話。
那……哎呀……我頹喪地嘆了口氣,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突然抬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下,你真是煩死了!
那天晚上從健身房出來,我們一起去吃了個晚飯。然后……嗯……事情就很自然地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