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焱在凌雙雙面前低下頭,停住了講述,她有些不好意思,想這已經夠了,凌小姐應該知足了。可是她錯了,凌小姐并沒有停止的意思,她臉色蒼白,但依然很冷靜。
繼續。她低沉地說,聲音堅定,不容拒絕。
這……你不能這樣!這樣很不尊重人你知道嗎?也不尊重你自己!谷焱因羞愧而惱怒,大聲地抗議。
尊重?這件事開始的時候你就已經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自己了。凌雙雙刻薄地說道,眼神又冷又鋒利。
谷焱一下子被噎住,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又愧又氣,緊抿著嘴唇把臉扭向一邊。
我不是想讓你難堪,那樣我也難堪。凌雙雙過了一會兒說,語氣平和了許多,請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情況,他的詳細情況,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是我的丈夫,我有權利知道。請你理解。
可是這有什么意義?谷焱不解地看向對方。
有意義!凌雙雙突然有些激動,對我來說有意義。停了一會兒,她平靜下來,說,繼續講吧,我覺得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聽有關于他的一切。
谷焱似乎聽懂了對方的話,她吐出一口氣,喝了一大口冰咖啡,頓了頓,繼續講下去。
他對我的身體很欣賞,結束后仔細、溫柔地撫摸了我的全身,不住地說贊美的話。以前也有人夸過我的身體,臀啊,腿啊,胸啊什么的,但都不像他這樣子,那么……專注,好像在研究什么似的。我自己剛開始覺得不好意思,甚至不自在,但擋不住他說得那么真誠,眼神那么清澈純粹,讓我有點感動,就隨他擺弄了,到后來我還打趣他,怪他厚此薄彼什么的。他這個樣子讓我內心產生了一個想法,就開玩笑問他,是不是純粹貪戀我的身體?他很正經地回答說,貪戀身體是一切感情的開始。我雖然知道男的在必要時的那些花言巧語,但還是被他這句話打動了,笑著掐了他胳膊一下。
從酒店出來后,他想送我回家,我沒讓他送,自己打車回去了。
這之后我們有兩周左右沒約會,像是各自要空出些時間回味一下之前的事情似的,只是會互發些信息,簡單的幾句話,卻覺得很甜蜜。我們在健身房遇見了也沒有特意去湊堆,會故意避開,不管心里多快樂,表面上總是裝得很冷淡。然后對之前事情回味得差不多了,彼此就開始積攢欲念,情感慢慢變得熱切,以致于很想見面了。等到了一個周末下午,我們就去了一家酒店。
相較于頭一次,第二次沒有生疏感了,再加上那種熾熱,我真的覺得自己深深愛上他了。我們在酒店里待了一下午,等到天黑了才出來。我們沒有吃晚飯,他也沒有再說要送我回家,我們在酒店前分手了。
這一次,我好像更深入地了解他了。他以前說我怎么怎么樣,這回說起了自己。
他對我的身體還是那么癡迷,喜歡長久地親吻撫摸,因為更親密了,我也去撫摸他。我們側著抱在一起,所以我就在他的后背摩挲,順手向下滑去,我的手滑過他的腰,撫摸到他大腿外側的時候,感覺到有一塊硬痂似的東西,表面粗糙,我有些奇怪,就問他那是什么。
一塊疤。他說。
這么大一塊疤。怎么傷到的啊?
這就說來話長了,是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兒。
跟我講講。我有點撒嬌地說。
你真想聽啊?
嗯。
他看著我沉吟了一會兒,說,行,我還沒跟人講過呢。
他就躺下來,讓我躺到他的臂彎里,跟我講他這塊傷疤的故事。
我很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的樣子,有一天下雨,我跟弟弟出不去,就在房間里玩兒。我們那邊農村的房子一般都是三間,西邊一間最小,通常堆放糧食什么的,我們叫西里間;中間和東邊兩間都比較大,東邊是臥室,也是客廳,冬天還是廚房,我們叫東里間;中間那間我們叫外間,墻上會掛畫、掛匾,下面擺桌子椅子,大部分時候上供用,另外也會放些床、櫥柜、縫紉機什么的家具。我們那天就在外間玩兒,蹦蹦跳跳的。我媽那時候在織布,在靠著窗戶的織布機上坐著,低著頭,拿著梭子在那些線里投過來投過去,停一會兒就用手拉一下,織布機就砰的響一下。她織得很專注,一點兒沒注意到我們。我和弟弟那時在玩一個塑料手銬,那是我姥爺買的。我們把手銬一會兒拷我手腕上,一會兒拷他手腕上,后來玩膩了,我就把手銬往上扔,想接住它,結果手銬掛在了房間的一根晾衣繩上——我媽有時候會把衣服晾在屋里。我和弟弟都哈哈笑起來,在地上蹦著去夠,卻夠不著。旁邊有把椅子,我就爬上椅子,再跳著去夠。我夠到了手銬,卻沒拿下來,跳到了地上。弟弟看見了覺得好玩,也爬到椅子上,跳著去夠,他連摸都沒摸到,也跳到了地上。我們都大笑起來,覺得有趣極了,于是輪流著爬到椅子上往下跳。那時椅子旁邊有個櫥柜,櫥柜的把手是那種尖銳的菱形,窄長鋒利的尖頭朝上,很像紅纓槍的槍頭。它是塑料的,我還記得上面畫的一些水墨畫。結果又一次輪到我的時候,我興沖沖爬上椅子,往下一跳,只聽咵的一聲,大腿有些發沉,跳到地上時沒那么輕快了,同時自己摔倒了。我坐在地上朝大腿看去,見那把尖銳的櫥柜把手插到了我的大腿里,有血從那兒流出來——原來我往下跳的時候離櫥柜太近,把手的尖頭插到了我的大腿里,我整個人又帶著把手,把它從櫥柜上生拽了下來。原本嘻嘻哈哈的我和弟弟一下子不吭聲了,都看向我媽。
我媽正織著布,見我們突然安靜下來,覺出了異樣。
咋了?她問道,抬頭朝我們看過來,見到我摔倒在了地上,跌到了?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流著血的大腿。
咋了?我媽又問,從織布機上起身,朝我走過來。
哎喲!
等她走到跟前的時候驚叫了一聲。
哎喲娘哎!她又叫起來,明顯慌亂了,緊跟著又罵了我一句。
哎喲,哎喲。她帶著哭腔蹲下來,看我的大腿,抖抖索索地把把手拔了出來。
我哼了一聲,有些想哭。
哎喲哎,哎喲哎。她的聲音都有些發抖,氣喘得厲害,她把我抱起來,光著腳就往外跑。
外面已經不怎么下了,但泥濘得很。她一路小跑著,腳吧唧、吧唧地踩在泥水里,嘴里不住地喃喃著什么。我躺在她的懷里,仰臉看到她的下巴滴著汗水,順著脖子也流著幾道汗跡。我聞到一股燥熱的奶香氣味,感到很溫暖、安心,就把臉埋在她的胸口處,閉上眼睛,像很小很小的時候做的那樣。
她以為我睡著了,驚恐地大聲喊我的名字,見我睜開眼睛,就問我,疼不疼?你疼不疼?
我想說不疼,大腿那邊只是沉,而且發緊,緊得越來越厲害了,可我什么也沒說,又把頭埋到她的懷里。
馬上到了,馬上到了!她像是跟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她在街上轉了個彎兒,又跑了一會兒,兩邊有了人聲,她就朝人家嚷,上氣不接下氣的,嗓音又尖又細,像是在向他們預警什么,那些人都聽不清楚。她抱著我跑得慢了些,嘴里吐出一聲長長的呻吟。
娘哎——
我扭過頭,看見路邊的屋檐下站著幾個人,正七嘴八舌地問她話,她的樣子把他們嚇住了,一個個都睜大眼睛,顯得很困惑。
咋了?
你抱著孩子往哪兒跑?孩子的腿咋了?
傷著了吧?快去衛生院,你往哪兒跑?
孩子出事兒了!娘哎,她連鞋都沒穿。
看看這些小孩子,算事不算事!
快去衛生院啊,你去哪兒?
我害怕,我不敢看!我媽又帶上了哭腔,朝那些人喊著說。
人群中有人笑起來,說,看看,這能行?給我。
可我媽已經跑過了他們,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跑進了我奶奶家的院子。
慶山!慶山!我媽一進院子就喊我小叔的名字,快出來!慶山!
我小叔跟著幾個人很快從屋里出來,圍上來看我。
扎到了!那么尖的把手,一下子插到腿里了!那么深的口子!我媽見了他們,急急地把我遞給小叔,去衛生院,快去衛生院給他縫兩針,我不敢去,我不敢看這,我害怕。
給我。我小叔把我接過去,一邊看著我的腿,口子還真不小,沒事沒事,我去吧。
哎呀娘啊,嚇死人了,我正在那兒織布呢,他倆在那兒耍……我聽見我媽終于哭出來了,一邊哭一邊跟人講是怎么回事,最后又罵了我一句。
沒事,縫兩針就好了,小叔很有把握地說,一邊讓人去拿衣服,他和另外幾個人一起,抱著我出了院子。
我到了街上還聽見我媽在那兒哭。
娘啊,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后來我記得天黑的時候自己躺在衛生院的床上,小叔他們好多人圍著我,有一個很溫柔的女醫生一邊跟我說話一邊給我縫傷口,白色的燈光從屋頂照下來,氣氛溫馨,外面還能聽見一兩聲雨滴響。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清楚地記得自己縫了多少針,并且常常向別人炫耀,但后來就慢慢忘掉了,可能是七、八針?你看看那傷疤,也可能是十幾針呢。
是挺大的啊。我聽他講完,又摸了摸那塊疤說,正常人腿腳都難免會有疤,但像你這么大的很少。
大部分人腿上都有疤嗎?他問我。
應該吧,誰小時候不淘氣啊,尤其是男孩兒,我小時候在家過年,你猜我媽最常跟我說的一句話是什么?——快過年了啊,給我安分點兒,別在身上給我留疤!
我也聽到過。他笑著說,確實是這樣,那時候整天在外面跑,跌倒磕碰都是家常便飯,冬天還好,夏天幾乎都是光身子,摔一下,碰到個石子,就會劃個口子磨層皮,所以大人才會這樣說。
對啊,所以就很正常嘛。
那你腿上有疤嗎?
我?小時候有吧,后來就沒有了。
是吧?長好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上上下下地撫摸我的腿,像是要驗證似的,摸得很溫柔,也很仔細,還把我的一只腿掰到他的身上,在兩腿的內側來回摩挲。我感覺有點癢,想笑,就打了他一下,收回了腿。他笑著仰躺下,抓住我的手往下摸去。我剛要抽手打他,他卻搖搖頭,引導著我的手摸到他右腿的膝蓋下面,并停在了那兒。
感覺到了嗎?
什么?啊,這也是塊疤?我又摸到了一小塊稍感凸起的地方,不由欠起身子看去,見在他右腿的膝蓋下面,也有一塊疤。這塊疤不大,表面也比較光滑,就是中間有一點點的凸起。
這又是咋回事啊?我問他。
摔的,從自行車上面摔的。他笑著說,然后又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