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夏天的事兒。有一天，我在我奶奶家吃了一片茄子，又嫩又甜，逗引得我還想吃第二片，可茄子已經炒菜了，沒辦法，我就跑回家里找茄子。我媽那時正在廚房里和面，蹲在那兒，一只手拿著水瓢，一只手在一個白瓷盆里揉搗，白瓷盆在地上被搗得咕咚咕咚響。

我想吃茄子。我站在那兒對她說。

她仰臉看著我，臉上亮晶晶的，全是汗，汗又流到脖子里去，她用胳膊擦一下臉，繼續揉面，還往盆里點了下水。

今天晌午吃豆角，都炒好了，明天吃茄子吧。她一邊揉面一邊說。

我哼哼了幾聲，表示不滿，又說，我想吃茄子。

她嘖了一聲，皺起眉頭，說，跟你說菜炒好了，還吃啥茄子？不能明天吃？

我想吃生茄子。

吃生茄子？她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又朝周圍看了看，生茄子？你去那個籃子里看看，看有沒有茄子。

廚房的窗臺下有一個皮籃子，我走過去拎起來，把兩只提手向兩邊一扯，見籃子里有幾頭干癟的大蒜和一根蔫了的黃瓜。

沒有。

沒有？沒有那就沒有了。等明天吃吧。

我沒說話，苦著臉立在那兒，低聲哼哼著。

你哼啥呢？她有些生氣地說，家里就是沒有茄子，又不是不讓你吃。等下午吧，下午我去別人家菜園子里給你摘幾個，晚上吃。行不行？

我心里不愿意，就不吭聲，繼續苦著個臉哼哼。

哎呀？她叫了一聲，把手從面盆里拿出來，生氣地瞪著我，這個狗日的孩子，咋這么犟呢？我這正忙著和面呢，你能不能消停會兒？非讓我罵你兩句才行是不是？你在那瞎哼哼啥呢？嫑吭了給我！

我本來吃不到茄子就覺得委屈，礙于面子才沒有哭，她這么一嚷，我剛好趁機抽抽噠噠地哭出來，眼淚直往下流。

娘哎，就這么急我呢。她又哎喲了一聲，憤怒地去揉搗面團，面盆咣當咣當地響著，像是馬上就要碎了。可我不理她，繼續在那抽噎。

你別哭了行不行？！她突然把面團砸到面盆里，猛地轉身瞪著我，朝我吼了一聲。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墻根躲了躲，不敢吭聲了。

她喘著氣狠狠地瞪了我一會兒，轉過身去揉面。我雖然被她的氣勢嚇住，沒敢再哭，但隔一會兒就忍不住抽噎一聲，聲音響亮，像是打嗝一樣，透著我的不甘和委屈。這樣抽了好幾下，她終于嘆息了一聲，把面團揉好，在瓢里洗了洗手，站起身來出去了，一邊抱怨：我咋修到你這么個孩子！

過了沒多久，她拿著一個圓茄子回來了，在水桶里洗了洗，放到菜墩上從中間切開，讓我吃，自己端起面盆去堂屋里搟面條。

我心滿意足地走到菜墩那兒，拿起半個茄子啃。茄子不是很嫩，也沒有那么甜，但我還是想吃。我覺得半圓茄子咬著不方便，想學奶奶那樣切成片。我拿起菜刀，在樹樁似的菜墩子上去切那塊半圓茄子，茄子表面很滑，好幾次刀刃都滑開了，最后一次我用力下切，刀刃一歪，滑到了我左手的食指上，我感到一陣劇痛，啊的一聲，嚎哭起來。

哎喲！我遠遠地聽到我媽在堂屋叫了一聲。她像旋風一樣沖進了廚房，高聲嚷，咋了？咋了？

她看見我的食指流著血，前半截像斷了似的，哎喲又叫了一聲，舉起我的手看了看，皺著眉頭帶著哭腔嚷，我的娘哎，咋切這么深！這個孩子！快，快點跟我走！

她抓住我的手腕，拽著我往外疾走。我張大嘴繼續嚎哭著，感覺到眼淚流進嘴里，咸咸的，很不好吃。

我們在大街上頂著太陽疾走了一會兒，到了薛奶奶家，她在門口就嚷，薛奶奶！薛奶奶！

薛奶奶端著碗從堂屋里出來，咋了？

快點兒！切到手了！哎呀娘，那么深，不知道斷了沒有！她像見了救星，聲音的哭腔更明顯了。

我看看，我看看。薛奶奶放下碗，舉起我的手看了看，就是哪，還真不淺，沒斷沒斷。這是咋個弄的？我的孩子哎。

我媽跟她講事情的經過，薛奶奶一邊聽著一邊去屋里拿刀創藥面，她拿出來一個小瓷瓶和剪刀、布條。

抓住他的手。薛奶奶對我媽說。

噢噢。我媽一只手抓起我的手，一只手把我抱在懷里，不停摸我的腦袋，別動，讓奶奶給你上藥。別動。

薛奶奶把小瓷瓶里的藥面往我的食指上倒，我感到一陣清涼，疼痛馬上減輕了。她磕了幾下瓷瓶，塞上了塞子。

少不少？用不用再倒點兒？傷口這么深。我媽說。

夠了夠了，這還不夠？薛奶奶說。她用布條把我的手指纏住，又用一根黑線輕輕系住。好了，長一段時間就好了。以后可得注意點兒，小孩兒能讓他玩刀？

一時沒看到，就出事了。看看以后還拿刀不拿刀了！她責備我說，卻又用手摸了摸我的頭，還疼不疼了？以后不要隨便拿刀，以后要切什么跟娘說，娘給你切，知道了嗎？以后離刀遠點兒。她換了溫柔的語氣說。

聽你娘的話，不要淘氣，看看以后敢不敢了。薛奶奶在旁邊笑著說。

幸虧有你薛奶奶的刀創藥面，不然看怎么辦？你奶奶家的刀創藥面可是自家秘方配的，管用得很，這會兒是不是沒那么疼了？你疼不疼了？你疼了跟娘說。她低下頭看著我說。

我的傷口好像確實沒那么疼了，就仰臉看向她，她的眼睛紅紅的，滿是擔心與憐愛，我低下頭，又埋進她的懷里。

行了行了，沒事了。你們吃了沒？沒吃在這兒吃吧。薛奶奶說。

難怪。我撫摸著他那根食指，有些后怕地說，差一點啊，差一點就斷了，你就成四指兒了。

他勾起食指又伸直，看著最上面微彎的那節，輕笑了一聲。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去碰這個地方，一碰就疼，就是現在，要是太用勁，那里也還會有些疼，不過沒那么尖銳了，是那種鈍鈍的疼。我從這件事上長了教訓，到現在都不怎么拿刀切菜，尤其是像茄子、西紅柿這種又圓又滑的菜，看別人切都替他們擔心。還有，那個薛奶奶家的刀創藥面讓我到現在都記得，真是太神奇了，我們村只要有誰受了傷，第一時間一定是跑到她家上藥。后來我媽去跟人家要了一點，包了個小紙包，放在我家柜子里，以防萬一。

哎，其實正常來說，小孩都會磕碰到，誰小的時候還沒有點兒傷呢？可像你這樣子的，還真是不多見。我咋感覺你身上就沒啥好的地方了呢？你身上還有沒有其他的傷疤？再給我看看。我說著故意上下打量他，又翻坐到他的身上，捧起他的臉，盯著他的臉仔細看，有沒有？還有沒有？嗯？

他笑著不說話，我愈發湊近他，帶著憐憫和疼愛吻住了他，跟他纏綿了好一會兒。我自己的心在那一刻柔軟得不行，只想給予他什么，并保護他。我從他的唇上離開，把他的臉緊緊擁入我的懷中，撫摸著他的腦袋，像他的媽媽那樣安慰他。

停了一會兒，我感到他的顫抖和乳房的濕熱，推開他，發現他的臉上都是淚水。

啊，你哭了。我的心更加疼了，溫柔地用手去擦他的眼淚，好好的，怎么哭了呢？別哭了別哭了。

他仰臉看著我，眼睛閃爍著淚光，嘴角彎起笑意，帶著幸福滿足的神情，停了一會兒，他用雙手摟緊我的后背，重又把頭埋進了我的懷里。

他在你跟前哭了？凌雙雙難以置信地問，她感到疑惑、不解還有惱怒，當然，也有對面前這個女孩兒的嫉妒——這樣一個女孩兒，竟然讓他哭了。

算是哭了吧。谷焱感到了凌雙雙的情緒，有些緊張，想說得含糊點兒，就是掉了幾滴眼淚，沒有出聲……

凌雙雙頭一次把頭低下，很長時間都不抬起來，她緊皺眉頭，臉色陰沉，在想什么問題。谷焱心里感到一點快感，這個女人從她坐下來開始就一直壓著她，不但在道德上，也在氣勢和性格上，甚至在美貌上——她覺得她長得很好看，臉上顴骨和下頜勾出頎長甚至略顯凌厲的線條，使骨相與皮相映襯出一種高級美，這是她所沒有的——而現在她第一次受挫了，就因為她講了他在她懷里哭的事兒，她在緊張不安中有些得意。

她不說話，她也不好說話，拿起桌上的冰咖啡又喝了一口。

你覺得，他為什么會哭呢？凌雙雙抬起頭，帶著沉思的神情問她，不像在審問，而像在請教一個問題，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男的很多時候都會這樣吧，莫名其妙地掉眼淚，其實他們挺脆弱的，或者……要不，他是想他媽媽了也可能。

嗯，這個當然是。凌雙雙點點頭，看向一旁，自己又思索起來，但肯定不完全是，照你說的情形，也許更多的是一種不甘和無奈吧……可為什么呢？

凌雙雙怔了怔，很快吧思緒收回來，又恢復了冷靜，好像為了掩飾剛才的異常，她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

到這一次為止，你對他是什么感覺呢？這一次，好像有些不一樣吧？凌雙雙問谷焱。

感覺……也沒什么特殊的感覺吧，就是覺得有點心疼他，覺得他有些可憐，小時候凈出些意外。

你覺得這一次是動了真感情嗎？凌雙雙灼灼的眼神看著谷焱，讓谷焱的心跳了幾下，她咦了一聲，不知道說什么好，嘴里不停囁嚅著說，動感情？嗯……動感情，動感情……嗯……

男女之間的吸引，最初都是欲望在作怪。不管聽你怎么形容，你們的認識、交往、前兩次的約會，都是基于此，很爛俗，跟所有那些爛俗的事情一樣。但這一次有些不一樣了，你心疼他了，憐愛他了，所以，你動感情了，是吧？

心疼他就是動感情嗎？心疼不是愛情啊，怎么能說動感情呢？你平常都會心疼人啊，不能說就對人起了愛意吧？谷焱振振有詞地說，不同意對方的說法。

那你說，那些情侶們剛開始時是怎么從心里真正承認對方的呢？基于欲望的那些愛意，讓他們說一些話，做一些事，最終互相被感動，然后承認了對方——那感動是愛意嗎？要是你平常不注意的一個異性，突然因為某件事讓你起了嫉妒心，你覺得算動感情了嗎？那嫉妒是愛意嗎？甚至，你討厭一個人，恨一個人，這不更明顯嗎？這算愛意吧？這些各種形式的感情，即使不算，那他們也是火花，能把愛情點燃。所以這一次，你愛上他了嗎？

谷焱有些震驚。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些彎彎繞的問題，但凌雙雙說的話似乎又有一點道理，而她自己明白，那次之后，自己對那個人確實不一樣了。

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她想了會兒說，可能你說的是對的，但我沒那么想，我想的是怎么能天天見到他，整天跟他待在一起，還有，我開始考慮將來了……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想過的。

啊。凌雙雙明白了什么似的，嘆息著把臉扭開，接著冷笑了一聲，將來……對，誰會只想做露水夫妻呢？

停了停，她問，所以，你們以后就天天見面了？

也，也沒有天天，就是，比之前稍勤了些吧。

接著講唄。

呃……也沒有什么好講的，那幾次見面時間都很短，沒有說什么話。谷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哦？那接下來哪一次待的時間長，說話得比較久呢？凌雙雙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谷焱話里的意思，她只想知道下一次他們聊天的內容。

說話比較久……在車里那次吧。谷焱想了想說。

車里那次？凌雙雙臉上現出嫌惡的神情，惡狠狠地看著谷焱，誰的車？他的車？

不是你想的那樣，就是在車里坐了會兒，說了會兒話。谷焱急忙解釋說，其他什么都沒做，真的。

凌雙雙不滿地皺了皺眉頭，哦了一聲，停了停，說，是在什么時候？

具體哪天我忘了，大概是在八月中旬，他開著一輛黑色的別克，不是他平時開的那輛，接上我在環路上兜了一圈，最后在城東的湖邊停下來，讓我聽蘆葦叢里的蛙鳴。

黑色的別克？那就是我們的車，之前它送去4S店了。我知道了，那你們應該是十七號之后的事情，因為十七號他去取的車。

可能是吧，反正我問他怎么換車了時，他笑笑沒說話。哦，對了，他那天是從城西過來的，路上有點兒堵，所以很晚才接到我。

城西？凌雙雙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城西？啊，他是去看牙了，對了，十九號，是十九號。

這個他倒沒說。

沒錯的，十九號他去看的牙，而且那天回來的很晚。

他的牙怎么了？谷焱純粹是出于好奇，順嘴問了一句，話剛一出口就覺得不應該，現在自己不應該表露出任何關心那個人的行為。

他左下方有顆蛀牙，傷到神經了，去做根管治療。

哦。

為了這顆牙，他還挺傷心的。

谷焱想問點什么，這回及時閉上了嘴，沒有吭聲。但凌雙雙卻自顧說下去。

他的牙一直都很好，很整齊，很健康，沒出過什么事，他也從沒去看過牙。但那段時間他吃冷熱東西時有點牙疼，一周癥狀也沒見消失，不得已，他就去醫院看牙。醫生檢查完說是齲齒，就是蛀牙，且不是一般的蛀牙，是楔形蛀牙，大概意思是上邊的尖牙一直在切磨下面的牙，時間久了就形成了齲洞。拍了片子，發現離神經很近。醫生敲了敲，發現他有輕微的痛感，就決定先磨磨看。結果一磨發現神經已經露出來了，就當場殺神經，做了第一次根管治療。他回來后跟我說起這件事，非常沮喪，說自己的牙死了一顆，好幾天情緒都很低落。十九號那次，是最后一次根管治療。

哦，這我不知道，他沒跟我說過這個。谷焱急忙說，這讓她覺得好受了些，因為這表明那個人并不是什么都愿意跟自己說，這一點或許會讓對方有些微的高興。

這沒什么。你還是說說你那天知道的情形吧。

這個女人真執著。谷焱在心里嘟囔，甚至有點偏執。她到底抱的什么心態呢？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還是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