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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燼雪照影歸

序章雪夜燈市

朱雀街的雪是戌時初刻落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幾點,被風卷著,像誰不慎抖落的鹽屑;及至亥時,便密得看不見對街燈籠的輪廓了。守城的金吾衛跺著腳,把槍桿抱在懷里,彼此抱怨今年上元節當值的不是時候。他們沒注意到,城墻根下,有個穿破羊皮襖的老說書人,正用一枚缺角的銅錢壓住被風掀起的紙頁。

紙頁是從《大業律》上撕下來的,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楷,字跡娟秀得像雪里藏針。老說書人呵了呵凍僵的手指,敲了三下醒木。醒木裂了道縫,聲音悶啞,像鈍刀切肉。

“諸位看官,今日不講《天寶舊事》,也不講《昭烈秘辛》。”他說到這里故意頓了頓,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抖出半把炒松子,“咱們講一段被正史刪去的‘燼雪’。”

街對面酒肆的幌子被雪打得濕透,“春衫薄”三個字只剩個“春”字還勉強能辨。有穿絳紅斗篷的小娘子掀簾出來,手里提著盞青釉燈,燈罩上繪著半枝折梅。她似乎被說書人的話吸引了,站在階前雪地里,靴底很快積了薄薄一層白。

老說書人瞇起眼——他左眼有翳,看人時總像含著笑。他伸出枯枝似的手,指向遠處宮墻:“那墻頭蹲著個小婢,懷里抱的燈和你們小娘子手里這盞,原是一對。”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宮墻極高,飛檐上蹲著的脊獸早被雪糊成混沌一團。偏生在那混沌里,當真亮起一點青瑩瑩的光,像凍在琥珀里的螢火。光后隱著個纖細人影,白狐裘被風鼓起,仿佛隨時會隨雪化去。

“她叫沈照影,”老說書人的聲音突然低下來,像怕驚動什么,“此刻正從掖庭逃出來。她要去殺一個人,卻不知道自己也在被殺之列。”

穿絳紅斗篷的小娘子指尖顫了顫。燈罩里燭火猛地一跳,映得她眉心那點朱砂痣像粒將墜未墜的血。

老說書人開始剝松子。他的指甲縫里嵌著陳年墨漬,剝出來的果仁卻雪白。每剝一粒,便講一句:

“——她懷里那盞燈,燈油里摻了‘眠雪’,聞者三息即昏。”

“——她靴筒里插著把匕首,刃口涂了‘相思子’,見血封喉。”

“——她后腰別著半張羊皮輿圖,繪的是皇城密道,可惜缺了出口那一折。”

“——她舌尖下壓著枚銅錢,正面鑄‘永安’,背面被銼刀磨得發亮——那是她最后的買路錢。”

雪片落在說書人開裂的唇間,不化。他忽然伸腿一踢,面前銅盆里的炭火濺起幾點猩紅。火光里,宮墻頭那點青燈晃了晃,竟真像被風吹得傾斜了。

穿斗篷的小娘子不知何時已走到銅盆前。她蹲下身,把手中燈放在雪地里,兩盞青燈隔著五步遠,火苗一般高。老說書人盯著她側臉,輕聲道:“小娘子,你可知燈市規矩?”

“什么規矩?”她聲音比雪還涼。

“凡在燈市賣故事的,得收燈油錢。”他咧開嘴,露出三顆黃牙,“方才我講那段,值一滴燈油。”

小娘子便從袖中摸出個白瓷瓶,拔開塞子,往銅盆里倒。不是燈油,是酒。酒香凜冽,帶著雪氣。火舌“轟”地竄高,照得老說書人影子投在雪墻上,竟像只張翅的鶴。

“夠么?”她問。

“夠了。”老說書人點頭,忽然伸手抓住她手腕。她腕骨極細,皮膚下血脈青得近乎透明。老人指甲陷入她肌理,聲音卻溫柔得像哄孩子:“只是小娘子,你漏了件事——那逃婢的燈罩裂了口,燭火是借風才沒熄。風一停……”

話音未落,宮墻頭那點青光果然滅了。黑暗里傳來極輕的一聲“咔”,像冰層乍裂。穿斗篷的小娘子猛地抽回手,轉身要走,卻被老說書人用醒木攔住去路。

“故事還沒完呢。”他笑,“那逃婢跳下墻時,踩死了只凍僵的雀兒。雀兒嘴里銜著片金箔,金箔上刻著‘歸’字——可那字是反著寫的。”

小娘子終于抬頭。雪光映出她面容,分明是十六七歲模樣,眼尾卻已有細紋,像被歲月偷偷刻下的裂縫。她輕聲道:“老丈怎知?”

“因為雀兒是我放的。”老說書人松開醒木,任它滾進雪里,“就像三年前,我往沈御史書案下塞了封密信;就像去年冬至,我教南楚質子用骨笛吹《折楊柳》;就像今夜——”

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出的血星落在雪上,像撒了把紅豆。穿斗篷的小娘子后退半步,狐裘下擺沾了雪,竟顯出斑駁血跡——原來那并非狐裘,是白綾染紅。

遠處傳來更鼓聲,五更了。老說書人撐著膝蓋站起來,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遞給她:“松子,甜的。”

她沒接。他便把紙包放在兩盞燈之間,轉身走進風雪。背影佝僂,像根被雷劈過的老梅。穿斗篷的小娘子站了許久,直到雪埋住腳踝,才彎腰拾起那包松子。

紙包里不是果仁,是把鑰匙。鑰匙柄上刻著“照影”二字,齒痕嶄新,仿佛剛出爐。

她攥緊鑰匙時,宮墻內忽然升起信號煙,紅得刺目。雪片穿過煙柱,瞬間化作血雨。穿斗篷的小娘子抹去眉心雪水,那粒朱砂痣竟被抹花了——原是貼上去的。底下是道疤,形狀像枚銅錢。

“故事開始了。”她對著虛空說,聲音輕得像嘆息。

風把她的斗篷吹得獵獵作響,露出里面穿的竟是掖庭婢子的青布裙。她彎腰端起自己那盞燈,燈罩上的折梅忽然簌簌脫落,原來是用血畫上去的。血梅落進雪里,開出真正的紅梅來。

她踩著梅印向宮墻走去,背影漸漸與黑暗融為一體。雪地上只剩兩盞燈并排放著,火苗不知何時又竄高了,照出老說書人落在原地的影子——那影子竟沒有頭。

而朱雀街的更鼓敲到第六聲時,雪停了。所有腳印都被新雪抹平,仿佛從未有人來過。只有風還帶著酒香,掠過銅盆上方,把最后一點火星吹成青灰。

青灰里,依稀可見半粒沒燒完的松子,殼上刻著個“燼”字。

初語者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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