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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燼雪照影歸

第一章逃婢與質子

掖庭的火是后半夜燒起來的。

最先發現的是浣衣局的阿阮,她起夜時看見西廂房檐下有紅光,像有人提著燈籠貼著墻根走。她揉了揉眼睛,那紅光忽然躥上屋脊,噼啪一聲,瓦片縫里爆出火星。阿阮的尖叫卡在喉嚨里,她想起三個月前被杖斃的小宮女——那丫頭也是半夜喊了一聲“走水了”,結果被發現時舌頭已經凍成了冰棱子。

火星子濺到沈照影臉上時,她正在數自己的心跳。第三下,第四下……她數到七十七,聽見遠處銅鑼響。鑼聲悶鈍,像被雪捂住了嘴。她睜開眼,看見梁木上爬滿金蛇般的火舌,卻沒有熱意——火是假的,煙也是假的,只有她藏在草席下的“眠雪”是真的。

那是她用三年又四個月攢出來的香:松脂、皂角、雪水,再加半錢西域來的“醉芙蓉”。宮女們用來熏衣,三息即昏,昏后夢里見雪。沈照影把最后一點香末裝進空心發簪,簪頭是銀的,雕著只斂翅的鶴。她摸了摸鶴的眼睛——那里本該鑲一顆東珠,現在鑲的是毒。

火場已經亂了。管事太監尖著嗓子喊“走水了”,卻沒人敢往火里沖。掖庭的規矩:失火先鎖門,等燒完了再開。沈照影貼著墻根滑進陰影里,她今天穿的是青布裙,袖口縫了層煤灰,往暗處一站就像塊人形的苔。她數著腳步,左七右三,避開巡守的時辰——這套步法她練了四百七十九次,最后一次把右腳小指撞斷了,現在腳趾還在靴里隱隱作痛。

角樓的樓梯朽了三階,她跳過去時聽見木頭發出垂死的呻吟。樓上蹲著個人,白衣被血染成淡粉,像雪里開殘的桃花。那人聽見動靜回頭,左眼纏著褪色的鮫綃,右手指骨抵著支骨笛。雪光透窗欞,在他臉上切出明暗交界線,像尊裂了的玉佛。

沈照影的匕首抵住他咽喉時,他忽然笑了。那笑牽動傷口,血珠順著鮫綃滾下來,在鎖骨窩積成小小一汪。

“你殺我,不如救我。”他說。

匕首沒抖。沈照影的虎口有舊傷,是替管事嬤嬤擋鞭子留下的,此刻傷口崩開,血順著刀背滴在他襟前,混著他的血,分不清誰更燙。

“理由。”她聲音壓得極低,像雪壓斷枯枝。

“我死了,北境質子換人,你的路就斷了。”他偏頭,露出頸側一道疤,“謝燼雪,記住這個名字。三個月后,燈市春衫薄,我在那里賣梅。”

沈照影像沒聽見,匕首往前送了半分。血立刻漫過他鎖骨,浸透鮫綃。她忽然發現那鮫綃是濕的——不是血,是淚。一個會哭的質子?

遠處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音。沈照影知道那是鎖掖庭大門的動靜,再不走就真的出不去了。她收刀,拽起謝燼雪。少年比她想象中輕,像具被風雪蛀空的木偶。她把他半拖半抱到角樓后窗,那里垂著根粗麻繩——繩結是她上個月打的,用浣衣局的胰子水泡過,結實得像根鐵鏈。

“一起走?”她問。

“不。”謝燼雪指向宮墻外,“你往東,我往西。三日后,燈市見。”

沈照影沒回頭。她順著麻繩滑下去時,聽見骨笛聲在身后響起,調子是《折楊柳》。笛音驚起宿鳥,翅膀拍打聲像碎雪。她落地時踩到只凍僵的雀兒,雀喙里銜著片金箔,在月光下閃著“歸”字——反著寫的。

落地后的路更難走。雪沒腳踝,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沈照影數著心跳,數到一百二十時,她摸到了暗渠的鐵柵。鐵柵是她去年用銼刀磨斷的,斷口纏著布條,防止割手。她鉆進去前最后看了一眼掖庭:火已經小了,濃煙卻更濃,像條黑龍盤在宮墻上。她忽然想起謝燼雪最后那句話——“燈市見”。

暗渠通向御花園的錦鯉池。沈照影從冰窟窿里爬出來時,月亮正懸在太液池上方,像被凍住的燈。她渾身濕透,卻不敢抖——抖會發出聲音。她把自己縮在太湖石洞里,用雪搓臉,直到搓出紅暈來冒充血色。發簪里的“眠雪”還剩最后一點,她倒出來抹在耳后,那里跳動的血管像條不安分的小蛇。

天亮前最冷。沈照影把濕衣反穿,里層朝外,這樣凍死的會是布料不是皮膚。她想起母親說過的話:雪是暖的,真正冷的是化雪的時候。現在雪還沒化,她卻已經冷得牙齒打戰。她咬住袖口,嘗到棉線里藏的咸味——那是她的眼淚,三天前就備好的,曬干了磨成粉,關鍵時刻能補充鹽分。

第一縷晨光落在冰面上時,沈照影已經走了七里地。她避開官道,專挑梅樹林走。梅花開得早,雪里一點紅,像誰濺的血。她摘了朵梅花別在襟前,忽然聽見身后有窸窣聲。回頭,是只白狐,左眼瞎了,右眼卻亮得嚇人。狐嘴里叼著個油紙包,放在她腳邊就跑了。

紙包是溫的,打開是半塊胡餅,餅心里夾著片薄如蟬翼的肉脯。沈照影狼吞虎咽時,發現餅皮上烙著個“謝”字——反著寫的,和雀兒嘴里的金箔一樣。

三天后,上元燈市。

沈照影戴著帷帽,帽檐垂下的輕紗被燈火映成金色。她租了最角落的攤位,賣“雪釀酒”。酒壇是陶的,外壁結著冰碴,標簽上卻寫著“入口即暖”。沒人知道這是用太液池的水釀的——那池子底下沉著三年前被杖斃的宮女,據說至今沒浮上來。

謝燼雪出現時,沈照影正在給客人舀酒。少年換了身月白錦袍,左眼仍纏著鮫綃,卻換了新的,邊緣繡著銀線梅花。他站在攤前不言語,只遞過來一枚銅錢。

銅錢缺了一角,正是那晚壓說書人紙頁的那枚。沈照影沒接,指了指酒壇:“一盞燈錢。”

謝燼雪便從袖中掏出那盞青釉燈——燈罩裂了口,用金箔補了一道疤,疤的形狀像條蜿蜒的河。他把燈放在案上,燈火跳了跳,映得他睫毛在鮫綃上投出細碎的影。

“為什么幫我?”沈照影問。她聲音壓得很低,低到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謝燼雪沒答,反而問:“你調香時,雪水用的是哪里的?”

“太液池。”

“難怪有血腥氣。”他頓了頓,指尖在燈罩裂縫上摩挲,“那里死過一位公主,尸體三年沒爛,據說是因為池底有暖玉。”

沈照影舀酒的手抖了一下。酒液濺在案上,像攤小小的血泊。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不是逃出來的,而是被放出來的——就像那只銜著金箔的雀,就像那只叼著胡餅的狐。

燈市最熱鬧的時候,謝燼雪走了。他走時留了一句話,聲音輕得像雪落:“你父親沈御史的案卷,在太子手里。”

沈照影望著他的背影,發現月白錦袍后背有塊暗漬——是血,新鮮的,在燈火下呈黑紫色。她想起角樓上那灘血,想起鮫綃下未干的淚,想起自己袖中那把匕首——刃口還留著謝燼雪的血,已經干了,像道褐色的痂。

夜深了,燈市散了。沈照影收攤時,發現那盞青釉燈還在原地。她伸手去碰,燈罩突然裂成兩半,燭火“噗”地滅了。灰燼里露出半張紙,紙上是熟悉的字跡——她父親的,寫著“吾女照影,若能見此信,當曉……”

信在這里斷了,像被刀生生劈開。沈照影把紙攥進掌心,抬頭望天。雪又開始下,這次的雪片極大,落在臉上像小小的耳光。她忽然笑起來,笑聲驚飛了檐角銅鈴里的麻雀。

“燈市見。”她對著虛空說,聲音比雪還冷,“謝燼雪,你最好別騙我。”

雪沒回答,只把她的腳印一點點填平。遠處宮墻的影子投在燈市廢墟上,像頭蹲伏的巨獸。沈照影把帷帽摘了,任雪落在發間。她的發簪在月光下閃著銀光,鶴的眼睛里嵌著的毒,此刻正悄悄融化。

……雪落在沈照影發間,像一場悄無聲息的加冕。

她攏緊袖口,沿著燈市殘燼往西走。三更的鐘鼓已歇,巡夜的金吾衛提著燈籠,照見地上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卻不是她的。那腳印比她大兩寸,靴底紋著北境狼紋,雪里還摻著星點血斑,踩成一條細長的紅線,像誰在雪夜引線縫衣。

她循著紅線走,拐進一條窄巷。巷口懸著盞破燈籠,竹骨被風吹得吱呀作響。燈下站著謝燼雪,月白錦袍外又披了件玄狐裘,狐裘領口一圈白毛,襯得他臉色更冷。他左手提著那盞裂了口的青釉燈,右手握著骨笛,笛尾墜著條褪色的紅穗子——穗子原是朱紅的,如今洗得發白,像舊傷。

“你遲了。”他說。聲音不高,卻在雪巷里撞出回聲。

沈照影拂去眉間雪:“我需先收攤。”

“酒壇里的血腥味,隔三條街都聞得見。”謝燼雪抬眼,鮫綃下那只盲眼映著燈火,竟像盛著一汪凍湖,“太液池的水,養出來的不是酒,是恨。”

沈照影沒接話。她抬手,指尖在燈罩裂縫上輕輕一劃,金箔剝落處滲出一線黑煙——不是燭芯的煙,是香灰。她嗅了嗅,眉尾微挑:“‘離魂’?東宮秘香,一炷值千金,你從哪兒得的?”

“偷的。”謝燼雪答得坦蕩,“從太子枕邊。”

沈照影笑了。笑意不達眼底,像冰面上裂開的細紋。“原來質子也做賊。”

“賊分兩種,”骨笛在他指間轉了個花,“偷命的,偷心的。”他忽然傾身,聲音低到只能以唇形分辨,“沈照影,你偷的是哪一種?”

沈照影不避不退。她伸手,指尖抵在他喉結上,那里有道新鮮的血痕,是她三日前匕首留下的痂。痂已裂開,血絲細如蛛絲,纏在她指腹。“我偷第三種,”她輕聲道,“偷真相。”

謝燼雪垂眸,長睫在鮫綃下投出一片陰影。良久,他側過身,露出背后石階。石階盡頭是扇暗門,門縫里漏出一線暖光,像誰在黑暗里劃了根火柴。

“進去。”他說,“有人在等你。”

沈照影沒動。她聞見風里飄來極淡的龍涎香,混著藥氣——是東宮的味道。她拇指摩挲著發簪上的鶴眼,那里藏的毒已融了一半,像枚隨時準備破繭的蛹。“你拿什么換?”她問。

謝燼雪抬手,指尖在她掌心寫了個字。筆畫冰涼,寫完后他合攏她五指,仿佛把字封進她骨縫。

——那是一個“歸”字,反著寫的,和雀兒嘴里的金箔、胡餅上的烙痕如出一轍。

暗門吱呀一聲開了。暖光涌出來,照見沈照影眼底一瞬的動搖。她抬腳跨過門檻,狐裘下擺掃過門檻時,帶起一小片雪塵。雪塵里,謝燼雪輕輕吹了聲口哨,像牧羊人喚羊,也像獵人驅狼。

門內是條狹長甬道,壁上嵌著銅燈,燈火幽綠,映得石磚縫隙像爬滿青苔。沈照影數著步子,左七右三——又是這套步法,只是這回地磚是暖的,像踩在誰的心口。盡頭是間斗室,室中央擺著張紫檀案,案上攤著半幅輿圖,輿圖上壓了枚缺角銅錢。

銅錢下壓著的,正是她父親沈御史的案卷。

案卷已泛黃,第一頁卻被人撕去,剩下參差不齊的毛邊,像被猛獸啃噬。她翻開第二頁,指尖頓住——那里用朱砂圈了三個字:“春衫薄”。墨跡極新,紅得刺目,仿佛才寫上去。

身后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沈照影沒回頭,她知道是誰。那人走到她身側,伸手在輿圖上一點,指尖正落在皇城西北角——那里本該是座冷宮,圖上卻標了朵小小的梅花。

“顧長煙。”沈照影念出這個名字,像在舌尖滾了遍毒。

“她等你很久了。”謝燼雪的聲音從黑暗里浮出來,“她說,你欠她一盞燈錢。”

沈照影終于轉身。斗室門口,顧長煙斜倚門框,手里提著盞新燈。燈罩完好無損,繪的卻不是梅,是鶴——銀線繡的鶴,眼睛是兩點朱砂,和她眉心的痣一模一樣。

“小照影,”顧長煙柔聲道,“酒肆燒了,你得賠我。”

沈照影的視線落在她另一只手——那只手提著個酒壇,壇身結著冰,標簽卻寫著“燼雪”。封口的紅紙被撕開一道,酒香飄出來,帶著陳年血腥氣。

“怎么賠?”沈照影問。

顧長煙把酒壇放在案上,指尖在封口處輕輕一彈。紅紙剝落,露出壇口一圈黑漬——是血,已經干了,像道陳舊的唇印。“用你自己。”她說,“用你這條命,換沈家清名。”

沈照影沒笑。她伸手,指尖蘸了點血漬,抹在自己唇上。血色襯得她膚色近乎透明。“不夠。”她輕聲道,“還要加上太子的心。”

謝燼雪忽然笑出聲。那笑聲在斗室里回蕩,像冰棱相撞。他走到案前,拾起那枚缺角銅錢,在指尖一彈。銅錢飛起,又落下,在案上轉個不停,發出細碎的、催命般的聲響。

“成交。”他說。

銅錢倒下的瞬間,燈火滅了。

黑暗中,沈照影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謝燼雪的笛音。笛音極輕,調子卻是《折楊柳》的變奏——尾音往上挑,像刀尖挑起最后一瓣花。

她閉上眼,想起父親案卷里被撕去的那頁。

想起雀兒嘴里的金箔、狐裘上的烙痕、銅錢上的“歸”字。

想起角樓上,謝燼雪說“你往東,我往西”。

想起燈市雪里,她踩過的每一步,原來都踩在未來的刀口上。

燈再亮時,斗室已空。

案上只剩那壇“燼雪”,封口的紅紙徹底剝落,露出壇底壓著的最后一行小字:

——“永安七年,沈氏女照影,弒太子于太液池。雪夜,無歸。”

燈火重燃時,銅芯里爆出一聲極輕的“噼啪”,像誰悄悄打了個響指。

沈照影仍立在案前,指尖沾著那行小字的墨渣,黑得發藍。墨跡未干,是今夜才寫上去的——她認得這字跡:瘦金體,尾鋒帶鉤,鉤里藏刀,正是三年前父親被斬首前,在牢壁上刻下的絕筆。

顧長煙卻像沒看見那行字,只低頭拍去襟前浮灰。她今日換了身絳紅羅裙,裙裾繡滿折枝梅,梅蕊以金絲盤繞,燈火一照,像無數細小的火點在雪地里燒。

“小照影,”她柔聲喚,仿佛方才的黑暗從未降臨,“天快亮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沈照影抬眼,眸色深得像太液池底的夜:“走去哪里?”

“東宮。”顧長煙輕笑,指尖在酒壇邊緣一劃,薄冰碎裂,露出酒面上一張小小的、被浸濕的紙——

那是張通行令牌,朱漆為底,銀粉勾邊,正中鈐著太子私璽“昭明”二字。

“今夜太子選妃,鑾駕必經春衫薄。”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你該去收賬了。”

謝燼雪一直靠在門側,聞言抬手,骨笛在指間轉了個花。

笛尾那截褪色的紅穗子掃過沈照影手背,像一縷不肯落地的雪。

“我陪你去。”他說。

沈照影側目:“質子擅離驛館,不怕北境問責?”

“北境要的是活人。”他語氣極輕,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死人,問不到罪。”

顧長煙忽地伸手,按住兩人之間那寸將裂未裂的空氣。

“別忘了規矩。”她聲音仍是柔的,指尖卻透出森寒,“燈市之外,你們各走各的道;燈市之內,才可并肩。”

說著,她將那壇“燼雪”推至案沿,壇底與紫檀相觸,發出一聲悶響。

“酒里下了‘相思子’,入口封喉。”她看了沈照影一眼,“你若回不來,就當是我敬你的斷頭酒。”

沈照影不答,只抬手,以指尖蘸酒,在案上畫下一道線——

線起“春衫薄”,線止“太液池”,像一柄薄刃,把皇城劈成兩半。

……

卯時,雪色未明。

東宮角門外,輦道積雪被金吾衛掃至兩側,堆成齊腰高的雪墻。雪墻盡頭,停著一乘青頂小轎,轎簾以銀線繡鶴,鶴眼兩點朱砂,與沈照影眉心那枚假痣如出一轍。

轎前站著顧長煙。

她今日換了素白狐裘,鬢邊卻仍簪著那朵血梅,紅得像在雪里剜了道傷口。

“照影,”她隔著轎簾,聲音輕得仿佛呵氣,“記住,你只欠我一條命,旁的,都是利息。”

轎簾微動,沈照影探出指尖,把一枚銅錢遞出去——

正是那枚缺角的“永安”。

“還你。”她說。

顧長煙垂眸,指尖在銅錢缺處摩挲,忽地笑出聲。

“留著吧,”她反手把銅錢按回沈照影掌心,“等你死了,我要拿它買你的棺材。”

轎子動了。

雪道兩側,金吾衛執戟而立,戟尖挑著燈籠,燈火映在雪上,像兩行游走的血。沈照影坐在轎中,膝上橫著那盞裂口的青釉燈,燈里燭火早熄,卻仍散著極淡的龍涎香——

那是太子寢殿的味道。

她閉眼,數自己的心跳。

第七下時,轎子停了。

簾外傳來內侍尖細的嗓音:“——春衫薄酒家,顧娘子進酒。”

沈照影睜眼,指尖在燈罩裂縫上一抹,金箔剝落,露出里頭藏著的最后一截“眠雪”。

她把它含在舌下。

苦味瞬間炸開,像含著一把淬了冰的刀。

轎簾被掀起,風雪灌進來。

謝燼雪立在轎外,月白錦袍外又披了件玄狐裘,狐裘領口一圈白毛,沾著新雪。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指骨清晰如刻。

“走么?”

沈照影搭上他手,借力下轎。

指尖相觸的剎那,她感覺到他脈搏——

極慢,極穩,像雪下暗涌的河。

……

春衫薄酒肆已被包場。

門前懸著兩盞六角宮燈,燈罩上繪著并蒂蓮,蓮心以金粉點蕊,燈火一照,像兩團小小的太陽。

沈照影隨謝燼雪踏雪而入,狐裘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小片雪塵。

廳內極靜,只聞銅爐里炭火“嗶剝”。

太子蕭令昭坐在主位,著素青常服,衣襟繡暗銀夔紋,燈火下如水波流動。

他面前擺著一只鎏金小爐,爐上溫著酒,酒香卻掩不住藥氣——

是“離魂”的解藥,沈照影認得。

她不動聲色,上前福身:“民女照影,參見殿下。”

蕭令昭抬眼。

那是一雙極溫潤的眼,眼尾卻微微下垂,像隨時會落淚。

“免禮。”他聲音也溫潤,像雪里化開的春水,“孤記得,你擅調香?”

沈照影垂眸:“略通皮毛。”

“那便替孤調一味香。”蕭令昭指尖在案上輕叩,節奏與她心跳重合,“要暖的,能驅雪。”

沈照影抬手,自袖中取出一只海棠紋銀盒,盒蓋開啟,里頭盛著半凝固的香膏——

雪色膏體,中心一點朱紅,像雪里封了粒朱砂痣。

“此香名‘照影’,”她輕聲道,“以雪水蒸骨,以朱砂點睛,燃之可見故人。”

蕭令昭凝視那香,忽然笑了。

“故人……”他喃喃,“孤的故人,都埋在太液池底。”

話音未落,窗外忽起笛聲。

是《折楊柳》的尾調,音往上挑,像刀尖挑起最后一瓣花。

謝燼雪立在窗下,骨笛抵唇,鮫綃下的盲眼映著燈火,竟像盛著一汪凍湖。

笛聲里,沈照影指尖微動——

銀盒底部的機關悄然彈開,一縷青煙裊裊升起,直奔太子面門。

蕭令昭卻早有防備。

他抬袖,袖口滑出柄短刃,刃薄如蟬翼,在燈火下泛出淡青——

是東宮秘藏的“裁春”。

刀光一閃,青煙被從中劈開,散成兩縷,一縷撲向銅爐,一縷撲向酒盞。

“咔”一聲脆響,酒盞裂成兩半,溫酒灑落,在案上洇出小小一灘血似的痕跡。

沈照影后退半步,袖中匕首滑出。

謝燼雪笛聲驟停,骨笛一轉,笛孔里彈出三根細如牛毛的銀針,針尖泛藍——

淬的是北境雪毒。

銀針破窗而入,直指太子眉心。

卻在中途被一道琵琶聲截住。

柳寒酥抱著琵琶,自屏風后轉出。

她今日著了素白宮裝,裙擺卻繡滿血色芍藥,芍藥花蕊以銀線勾邊,燈火下像一簇簇燃燒的冰。

指尖在弦上一撥,銀針應聲而落,叮叮當當滾了一地。

“殿下,”她福身,聲音柔得像春夜的風,“臣妾來遲了。”

蕭令昭沒看她。

他盯著沈照影,眼底浮起一層霧,像離魂癥又要發作。

“沈照影,”他輕聲問,“你可知孤為何留你至今?”

沈照影不答,只抬手,指尖在唇上一抹——

那粒藏在舌下的“眠雪”已化,苦味卻仍在舌尖徘徊。

蕭令昭忽然笑了,笑得極緩,像雪里滲出的血。

“因為孤的心,早在你父斬首那日,便被你偷走了。”

話音未落,他手中“裁春”已抵住沈照影咽喉。

刃薄,血線卻極快,一滴血珠順著刀背滾落,在案上那灘酒漬里暈開,像朵小小的紅梅。

謝燼雪笛聲再起,這次卻換了調子,是北境戰曲《破軍》。

笛音里,沈照影抬眼,眸色深得像太液池底的夜。

“殿下,”她輕聲道,“你可知‘照影’燃盡時,會映出誰的臉?”

蕭令昭指尖微顫。

銅爐里的香膏已燃至最后一寸,青煙忽地凝成一線,直撲他面門。

煙里浮現一張臉——

眉心朱砂,眼尾下垂,唇邊一點笑渦。

那是沈照影的臉,卻又不完全是。

那是三年前,沈御史斬首前夜,在東宮密室里,他親手為她畫下的像。

刀,終究沒再往前半分。

香灰落盡時,蕭令昭闔眼,像累極的人終于沉入夢魘。

沈照影接住他倒下的身體,指尖在他腕脈上一探——

極慢,極亂,像雪崩前的最后一聲嘆息。

柳寒酥的琵琶聲停了。

她看著沈照影,眼底浮起極淡的悲憫,像看一場早已寫好的悲劇。

“走吧,”她輕聲道,“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沈照影沒動。

她低頭,在蕭令昭耳畔說了句什么。

無人聽見,只見太子睫毛顫了顫,一滴淚滾落,在案上那灘血酒里暈開,像雪里化了的春。

謝燼雪收起骨笛,朝她伸出手。

掌心向上,指骨清晰如刻。

沈照影搭上他手,借力起身。

指尖相觸的剎那,她感覺到他脈搏——

極慢,極穩,像雪下暗涌的河。

窗外,雪又下了。

細碎的雪片穿過破窗紙,落在案上,落在太子眉心,落在那盞裂口的青釉燈里。

燈火,終于徹底熄滅。

而春衫薄的門外,顧長煙立在雪里,指尖拈著那枚缺角銅錢,輕輕一轉。

銅錢落地,滾了兩圈,缺角朝上——

像一張永遠合不上的嘴。

銅錢在雪地上滾出半弧,像一道不肯愈合的傷口。

顧長煙俯身拾起,指腹摩挲缺角,忽地輕笑:“卦象——歸不得。”

雪片旋落,春衫薄的門楣在風里吱呀作響。

沈照影踏出門檻,狐裘下擺沾了血,一徑滴在雪里,綻開殷紅小朵。

謝燼雪落后半步,為她擋風。鮫綃覆目,看不清神色,只骨笛在袖中微露,笛尾紅穗子結了層薄霜。

“走得了么?”顧長煙問。

她抬手,指間拈著通行令牌——方才還在沈照影袖中,此刻卻到了她掌里。

沈照影并不意外:“你拿錯了東西。”

“我拿的一直都是‘鑰匙’,”顧長煙輕嘆,“可惜你們兩個,一個想開門,一個想關門。”

巷口忽起腳步。

金吾衛的燈籠魚貫而來,火光在雪面映出長長倒影,像一條火龍。

為首的是東宮內侍副總管李懷恩,白面無須,嗓音尖利:“奉太子令——緝拿刺客!”

顧長煙低笑,退后一步,隱入檐下黑影。

燈籠光刷地掃過,照見沈照影與謝燼雪并肩而立,腳下血跡未干,像雪里鋪了條朱綢。

李懷恩瞇眼,認出謝燼雪,神色驟變:“質子殿下?”

謝燼雪微一頷首,笛尖挑起一縷雪塵:“借過。”

李懷恩卻未讓。

他目光落在沈照影臉上,眉心朱砂痣在火光里紅得刺目。

“沈氏余孽?”

三個字出口,弩機聲齊響,雪巷兩側屋頂伏兵盡出,箭鏃泛藍,淬了東宮秘制“寒鴉”。

謝燼雪嘆息。

骨笛貼唇,一聲長音破雪而起——

笛聲如裂帛,雪粒被震成白霧。

沈照影袖中匕首同時出鞘,刃薄如月,反手一挑,斬斷最先射來的三支弩箭。

箭矢斷裂處滲出黑水,落地嗤嗤作響。

“往北。”謝燼雪低聲道。

沈照影卻搖頭:“東。”

東,是皇城深處,是太液池,是沈氏舊宅,也是她今夜真正的去處。

謝燼雪不再勸,笛音一轉,化為短促三聲——

北墻外忽起狼嚎,應和似的,雪幕里沖出一隊黑衣人,皆覆狼紋面甲,持刀砍向金吾衛。

北境死士,終于現身。

李懷恩大驚,急令回防。

雪巷轉瞬亂作修羅場。

沈照影趁隙掠上屋脊,狐裘被風鼓起,像一面破碎的旗。

她回頭,看見謝燼雪立在狼紋死士中央,笛聲如舊,衣不染血,仿佛這場廝殺與他無關。

仿佛他只是個吹笛人,而人間雪與血,不過是笛孔里漏下的雜音。

最后一瞥,她轉身躍入夜色。

身后笛聲驟停,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極輕的、近乎溫柔的喟嘆:

“照影,莫回頭。”

……

沈照影在雪脊間疾行。

心跳與腳步同速,一步七寸,一步一命。

她掠過御酒坊的琉璃瓦,踩碎幾片積雪,驚起檐下銅鈴;

掠過尚儀局的飛檐,驚起夜棲的烏鴉;

掠過沈氏舊宅的斷墻——

墻內焦土三年,雪下仍埋著未燒盡的經幡,被風一扯,露出半截“忠”字。

她在斷墻前停步,指尖撫過焦木。

木上刻痕猶在:

“永安七年,沈氏抄家,女眷沒掖庭。”

刻痕旁,新添一道刀痕,歪歪扭扭,像孩子寫的字——

“歸”。

反著寫的。

沈照影闔眼。

舌尖“眠雪”的苦味已散盡,只剩一點回甘,像雪里滲出的春。

她抬手,匕首劃破掌心,血滴在焦木刀痕上,順著“歸”字的筆畫游走,將反寫慢慢填正。

血寫完最后一筆,斷墻后忽起微光。

是一盞燈。

青釉燈,裂口補金,燈芯未燃,卻自內透出幽綠。

燈旁,放著半張羊皮輿圖——

輿圖上,皇城西北角那朵梅花,此刻被血點染成殷紅,像終于開了。

燈后轉出一人。

素衣白襪,眉目溫馴,像雪里生出的菩薩。

卻是柳寒酥。

她懷里抱著琵琶,琵琶弦上凝著霜。

“我等你很久了。”她說。

沈照影不語,只伸手。

柳寒酥把輿圖遞給她,指尖在羊皮背面輕輕一劃——

那里用針尖刺了行小字:

“子時,太液池,冰破之處,是歸路。”

“誰寫的?”沈照影問。

“你父親。”柳寒酥答,“以及——”

她忽然抬手,琵琶弦一響,聲如裂玉。

弦音里,斗室石壁緩緩移開,露出更深一重暗道。

暗道盡頭,站著個佝僂身影,披破羊皮襖,手里掂著缺角銅錢。

老說書人。

他朝沈照影咧嘴一笑,露出三顆黃牙。

“小照影,”他說,“故事該翻頁了。”

銅錢在他指間一轉,彈向空中。

落地時,缺角朝上,像張永遠合不上的嘴。

嘴的方向,正指太液池。

沈照影俯身拾錢。

指尖觸及銅面,忽覺一陣冰涼——

銅錢缺角處,竟嵌著粒極小的朱砂痣。

與她眉心那枚,一般無二。

她抬眼。

老說書人、柳寒酥、暗道、羊皮圖、青燈……

所有影子在幽綠燈光里重疊,最終匯成一句話——

“歸無路,照影來。”

沈照影握緊銅錢。

轉身,踏入暗道。

身后燈焰“噗”地滅了,像有人輕輕吹了口氣。

暗道極長,像直通地心。

她數著步子,左七右三,再左七右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現微光。

出口是口枯井,井壁覆冰,井底無水,只積著厚厚的雪。

她攀上井沿。

風雪撲面,天地一白。

遠處宮墻如獸脊,脊上燈火蜿蜒如星。

而更遠處,太液池在雪月下泛著幽藍,像塊凍住的鏡。

鏡中央,冰層裂開一道縫。

縫里,緩緩升起一盞燈。

青釉燈,裂口補金,燈芯燃著幽綠火焰——

正是她方才留在斗室的那盞。

沈照影縱身躍下井沿。

雪沒膝,風割面,她卻越走越快。

每一步,都踏在來時的血印上。

每一步,都離“歸”字更近。

冰面在腳下發出細微的裂響。

她停在裂縫前,俯身,以匕首劃破冰層。

冰水涌出,帶著陳年血腥與龍涎香,像太液池在哭。

裂縫深處,靜靜躺著一只木匣。

匣上鎖孔,形狀正是一枚缺角銅錢。

沈照影取出銅錢,嵌入鎖孔。

“咔噠”一聲輕響,匣開。

里頭只有兩樣東西:

——半頁案卷,紙邊焦黑,寫著“沈氏無罪”。

——一盞更小的青釉燈,燈罩完好,燈芯雪白,尚未點燃。

燈底壓著張素箋。

箋上字跡她再熟悉不過:

“照影吾女,若見此書,當以雪為燈,以血為火,照我沈氏歸途。”

落款:永安七年,冬夜,沈硯。

沈照影闔眼。

掌心舊傷裂開,血滴在燈芯上。

血珠滾落,燈芯竟無火自燃,火焰幽白,像雪里開出的花。

火光里,她看見父親的影子。

看見三年前雪夜,他被押出沈府時,回頭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別怕,照影,雪會帶你回家。”

雪仍在下。

她跪在冰面上,把半頁案卷貼胸收好。

然后舉起那盞燃血的燈,貼在眉心朱砂痣上。

火焰舔過皮膚,發出極輕的“嗤”聲,像雪遇沸水。

朱砂痣剝落。

一道血痕順著鼻梁蜿蜒而下,滴在案卷焦黑的邊緣。

墨跡與血痕交融,竟慢慢顯出一行新字:

“永安十年,春燈夜,沈氏女照影,弒太子于太液池——”

字跡到此戛然而止,像被誰生生掐斷了喉嚨。

沈照影抬眼。

風雪盡頭,有人踏雪而來。

月白錦袍,玄狐裘,鮫綃覆目,骨笛橫肩。

謝燼雪。

他停在冰裂縫前,俯身,指尖蘸了蘸她眉心血。

血在他指腹暈開,像一粒朱砂痣。

“時辰到了。”他說。

沈照影問:“什么時辰?”

謝燼雪以血為墨,在她掌心寫下兩個字:

“歸——燼。”

掌心字跡未干,遠處宮墻忽起鐘聲。

鐘聲七下,喪音。

喪音里,太液池冰面寸寸龜裂,幽綠火焰自裂縫騰起,映得天地如鬼蜮。

沈照影最后看了一眼那盞燃血的燈。

燈芯燃盡時,火焰竟凝成一只極小的鶴,振翅欲飛。

她伸手,鶴落在她指尖。

雪做的骨,血做的羽。

鶴喙微張,吐出一線青煙——

煙里浮現老說書人的臉,他咧嘴一笑,聲音穿過風雪,直抵她耳膜。

雪崩般的黑暗襲來。

沈照影聽見自己心跳,像更鼓最后一聲。

更鼓余音里,她想起謝燼雪在暗巷寫下的那個反字:

歸。

歸無路。

照影來。

初語者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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