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年正月十六，雪霽，御街盡頭卻不見日光，天色像一塊浸了水的灰綢，沉沉地垂在檐角。春衫薄的廢墟一夜之間被新雪覆了半尺，焦黑的梁木戳出雪面，像一截截折斷的骨頭。風過時，灰燼與雪同飛，嗆得行人掩袖。沈照影蹲在殘墻根，用一把缺了口的鐵鍬掘雪，掘到第三下，鍬尖觸到硬物，發出“?！钡囊宦暣囗?。她拂開雪，露出半截烏木酒牌，牌面只剩一個“薄”字，筆劃卻完整，仿佛大火獨獨饒過了最后一捺。她指腹摩挲那字，指尖沾了黑灰，也沾了酒氣——那氣味沉而烈，像埋了多年的刀終于出鞘。

身后腳步輕響，積雪嘎吱。顧長煙披一件素白狐裘，領口一圈銀狐毛被風吹得微顫，她懷里抱著手爐，爐蓋鏨蓮，蓮心嵌紫金，暖光在雪地里暈開小小一圈。她低頭看沈照影手里的木牌，眉尾微挑：“留著吧，改日鑲在新匾上。”沈照影沒應聲，反手把木牌插進背后竹簍，繼續掘雪，鍬尖又觸到硬物，卻是一壇未開封的“燼雪”，封泥已焦，壇身卻完整。顧長煙蹲身，指尖撫過壇口那道舊封，紅紙殘破處露出黑漬，像干涸的血痂?！白詈笠粔彼p聲說，“本打算留到我們死那天?！鄙蛘沼疤а?，眸色深得像夜里的太液池，“那就提前開了?！彼曇舻蛦?，卻帶著笑，像雪里藏了刃。

兩人抬著酒壇穿過廢墟，雪地上留下兩行腳印，一行深，一行淺。新鋪面在御街中段，原是“瑞云紗”，專賣江南貢緞，如今換了主人，匾額卻未改，只添二字——“酒坊”。門楣新漆成朱色，筆跡瘦金，尾鋒帶鉤，鉤里藏刀，正是沈御史生前手書。鋪子后是兩進院落，前院改灶房，后院住人。灶房內銅釜未熱，釜里雪水浮著昨夜扒出的梅瓣，焦邊猶在，像被火吻過的唇。沈照影把“燼雪”置于釜旁，轉身劈柴，柴刀落下，松脂濺雪，香氣辛辣。顧長煙倚門看她，指尖撥弄算盤，珠子聲清脆：“今日開張，不賣舊酒，只賣新釀，名叫……”她頓住，目光落在沈照影腕骨那道舊鞭痕上，“照影?！鄙蛘沼拔盏兜氖忠活D，刀背映出她微蹙的眉，像雪里刮過一陣風。

申時，鋪子開張。門前排起長隊，皆為一嘗新釀。顧長煙著絳紅羅裙，外披白狐裘，鬢邊那朵血梅被火烤得卷曲，顏色卻愈發暗紅，像干透的血痂。她親自斟酒，每賣出一壺，便在壺底系條紅繩，繩端墜枚缺角銅錢，銅錢正面“永安”，背面被銼刀磨得發亮，是沈照影昨夜親手磨的，磨到天亮，指尖血泡盡破。謝燼雪坐在角落，月白錦袍換成玄青，鮫綃仍覆左眼，骨笛橫肩，笛尾紅穗子結了冰。他面前只一盞清水，清水映出沈照影忙碌的側影，青布短褂袖口卷得極高，露出腕骨那道舊鞭痕，此刻被酒氣蒸得發紅，像要活過來。

酉時，太子鑾駕至。蕭令昭未乘輦，只帶四名內侍，皆素服。他站在鋪前，看匾額上“春衫薄”三字，眼底浮起一層霧，像離魂癥又要發作。沈照影在柜臺后福身，聲音平靜：“民女照影，參見殿下?！笔捔钫烟?，指尖在“影”字上停留片刻，像在確認什么。“孤來討酒?！彼f。沈照影斟酒，酒色澄澈，映出他蒼白面容。蕭令昭一飲而盡，酒液沾唇，像雪上落血。“好酒。”他輕聲道，“可惜少了點什么?！鄙蛘沼皢枺骸暗钕孪胍裁?？”蕭令昭看她，眼底霧色更深：“想要你父親案卷最后一頁。”沈照影指尖微顫，酒壺在案上磕出輕響。蕭令昭卻笑了，笑得極緩，像雪里滲出的血：“開個價。”沈照影答：“沈氏清名?！笔捔钫腰c頭：“成交?！彼D身，背影被雪色襯得單薄，像片隨時會化的紙。

亥時，客散。顧長煙在柜臺后撥算盤，珠子聲里，她忽然問：“太子真會給？”沈照影擦酒盞，聲音低?。骸八麜??！薄盀楹危俊薄耙驗樗x魂癥又犯了，”沈照影答，“每月朔夜，他都會變成另一個人——那個人，欠沈氏一條命?！鳖欓L煙笑：“你怎知不是他裝瘋？”沈照影抬眼，眸色深得像太液池底的夜：“裝瘋的人，不會用血寫‘歸’字。”

子時，雪又下了。新鋪后門，柳寒酥抱著琵琶，素衣白襪，裙擺繡血色芍藥。她看沈照影，眼底浮起極淡的悲憫：“我來取酒。”沈照影斟酒，酒色澄澈，映出她蒼白面容。柳寒酥一飲而盡，酒液沾唇，像雪上落血。“好酒。”她輕聲道，“可惜少了點什么?！鄙蛘沼皢枺骸澳阆胍裁?？”柳寒酥答：“想要太子的心。”話音未落，琵琶聲起，弦音如裂帛。沈照影袖中匕首同時出鞘，刃薄如月，反手一挑，斬斷最先襲來的弦音。弦斷處，滲出黑水，落地嗤嗤作響。謝燼雪笛聲已起，音如裂帛，雪粒被震成白霧。顧長煙立在柜臺后，指尖撥動最后一粒算珠。珠子聲脆，像雪夜燈市那聲裂響。她輕聲道：“春衫薄，春衫薄……”聲音散在雪霧里，無人聽見。

雪停了。新鋪廢墟上，立起一座新墳。墳前無碑，只插著半截柴刀，刀柄系條紅繩，繩上墜著枚缺角銅錢。墳頭覆雪，雪上落著朵梅花，花蕊以血點染，像未熄的燈。老說書人蹲在墳前，用銅錢壓住一張紙頁。紙上是行新寫的字：“第二章賣酒西施——完?！彼ь^，看雪后初晴的天，太陽蒼白，像被凍住的燈。他咧嘴一笑，露出三顆黃牙：“諸位看官，下一章，咱們講——‘袖中藏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