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年正月十七,雪霽后的第一縷日色落在太液池冰面,像一柄薄刃,將凍夜劈成兩半。
沈照影從沈府暗道出井時(shí),風(fēng)卷著碎雪撲在臉上,刀割似的疼。她懷里揣著那盞燃過血的小燈,燈芯已冷,銅座卻殘留余溫,像一塊燒紅的炭被雪水驟然封住。井沿覆冰,她掌心貼上去,寒意順著經(jīng)絡(luò)一路爬到心口,竟與舌尖“相思子”的苦味撞在一起,苦得發(fā)腥。
遠(yuǎn)處宮墻如獸脊,脊上懸著一排金鈴,風(fēng)過時(shí)丁零作響,像在提醒:今日是太子蕭令昭的冠禮前夜,皇城禁嚴(yán),雀鳥不得飛渡。
而此刻,雀鳥正從她頭頂掠過,羽色灰褐,嘴里銜著片金箔,箔上“歸”字反寫,在雪光里閃了一下,便沒入朱檐深處。
沈照影收回目光,抬手按了按眉心。
朱砂痣剝落處已凝成一道細(xì)疤,像被刀尖劃過,又像被誰以血為墨,悄悄點(diǎn)了一粒小痣。昨夜老說書人那句“故事該翻頁(yè)了”仍在耳膜里回響,帶著銅錢的金屬冷意,一聲一聲敲得她太陽穴發(fā)脹。
她沿著宮墻陰影走,腳步輕得像雪上掠過的風(fēng)。
左七右三,再左七右三——這套步法她練了四年,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間隙。墻根枯草被雪壓折,發(fā)出細(xì)微的脆響,像有人在暗中替她數(shù)拍子。
半柱香后,她停在御酒坊外。
坊門緊閉,封條殘破,卻仍有龍涎香混著酒糟味從門縫里溢出,像一截早已焚盡的盛宴,灰燼里還留著余溫。
沈照影指尖在鎖孔上一捻,銅鎖應(yīng)聲而開——鎖孔里塞著半截蘆葦桿,桿心掏空,藏了根細(xì)鐵絲,是她昨夜來時(shí)留下的。
酒坊內(nèi)幽暗,唯有天窗漏下一束冷光,照見一排排半人高的酒甕。
甕身貼著紅簽,簽上“燼雪”二字被火烤得卷曲,像將死未死的蛇。
她徑直走向最里間,那里有一口被鐵鏈鎖住的銅釜,釜底還留著昨夜未燃盡的松木,焦黑里透出一點(diǎn)暗紅。
銅釜旁,立著一個(gè)人。
月白錦袍,玄狐裘,鮫綃覆目,骨笛橫肩——謝燼雪。
他聽見腳步聲,微微側(cè)頭,盲眼正對(duì)沈照影,像早已算準(zhǔn)她會(huì)來。
“冰裂提前了。”他聲音低而穩(wěn),像雪下暗涌的河,“寅時(shí)三刻,太子冠禮的‘醮酒’就要從太液池起運(yùn)。”
沈照影放下懷里的小燈,指尖在銅釜邊緣一敲,釜內(nèi)傳出空洞的回響,“那就讓他們用燼雪祭冠,用沈氏的血洗雪。”
謝燼雪不語,只抬手。
骨笛尾端的紅穗子垂下來,穗結(jié)里墜著粒極小的冰珠,冰珠內(nèi)封著一縷黑煙——那是昨夜她眉心血凝成的“離魂引”。
“藥引已備,”他說,“還差一味主藥。”
沈照影從懷里掏出那只紫檀木匣,匣蓋開啟,半頁(yè)案卷靜靜躺在燈芯灰旁,墨跡如新。
謝燼雪指尖掠過案卷,停在“沈氏無罪”四字上,指腹微微用力,墨跡竟被擦下一層,露出底下暗紅的血痕。
“太子冠禮,需以皇室血脈為印。”
他聲音極輕,卻像冰錐刺骨,“蕭令昭的血,最合適。”
沈照影闔眼,舌尖“相思子”的苦味忽然翻涌,苦得她眼底發(fā)澀。
半晌,她睜眼,眸色黑得嚇人,“那就取他的血,祭我沈氏一百三十七口冤魂。”
銅釜下的松木忽然“嗶剝”一聲,火星濺起,落在謝燼雪袖口,瞬間被玄狐裘吞沒。
他抬手,骨笛在指尖一轉(zhuǎn),笛孔里滑出三根細(xì)如牛毛的銀針,針尖淬藍(lán),像雪里凍住的淚。
“寅時(shí)三刻,太液池冰裂,”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只有一炷香。”
沈照影點(diǎn)頭,指尖在銅釜邊緣輕輕一劃,一道細(xì)縫裂開,露出底下幽深的暗道。
暗道內(nèi)傳來細(xì)微的水聲,像太液池底的暗流,正悄悄舔舐著冰層。
她彎腰拾起那盞小燈,燈芯已冷,她卻把它貼在胸口,仿佛那是最后一團(tuán)火。
謝燼雪轉(zhuǎn)身,骨笛在雪地上劃出一道線,線盡頭是皇城最高的望樓。
樓檐下懸著一排金鈴,風(fēng)過時(shí)丁零作響,像在數(shù)著誰的命數(shù)。
沈照影沿著那道線走,腳步輕得像雪上掠過的風(fēng)。
左七右三,再左七右三——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間隙。
御酒坊地下,暗道蜿蜒如蛇,石壁滲水,凝成冰柱。
沈照影貼著石壁走,指尖在冰面上留下一道道白痕。
她懷里揣著那盞小燈,燈芯已冷,銅座卻殘留余溫,像一塊燒紅的炭被雪水驟然封住。
暗道盡頭是一間石室,室內(nèi)懸著一盞油燈,燈火幽綠,照見四壁皆鑿空,塞滿酒甕。
甕身貼著紅簽,簽上“燼雪”二字被火烤得卷曲,像將死未死的蛇。
石室中央擺著一張紫檀案,案上攤著半幅皇城輿圖,輿圖缺東北角,缺口處被人用朱砂補(bǔ)了一朵極小的梅——正是太液池冰裂的位置。
案旁,立著一個(gè)人。
素衣白襪,眉目溫馴,像雪里生出的菩薩——柳寒酥。
她懷里抱著琵琶,琵琶弦上凝著霜,指尖在弦上一撥,弦音如裂帛,震得燈火晃了晃。
“你來了。”柳寒酥輕聲說,聲音像雪落。
沈照影把懷里的小燈放在案上,指尖在輿圖那朵梅上停留片刻,“寅時(shí)三刻,冰裂。”
柳寒酥點(diǎn)頭,指尖在琵琶弦上一挑,弦音忽轉(zhuǎn),化作極輕的“離魂引”。
燈火晃處,石室四壁的酒甕忽然震動(dòng),甕蓋掀開,露出底下幽深的暗格。
暗格里,整齊碼著一排排小瓷瓶,瓶底貼著紅簽“相思子”。
沈照影取下一瓶,拔開塞子,倒出兩粒漆黑藥丸,一粒含在舌下,一粒遞給柳寒酥。
“離魂癥的解藥,”她說,“也是毒,服下后三刻,脈象全亂,像死人。”
柳寒酥接過藥丸,指尖在瓶底輕輕一彈,瓶身碎裂,露出底下暗紅的血痕。
“太子冠禮,需以皇室血脈為印,”她聲音低而穩(wěn),“蕭令昭的血,最合適。”
沈照影闔眼,舌尖“相思子”的苦味忽然翻涌,苦得她眼底發(fā)澀。
半晌,她睜眼,眸色黑得嚇人,“那就取他的血,祭我沈氏一百三十七口冤魂。”
柳寒酥不語,只抬手。
琵琶弦上凝著的霜忽然融化,弦音一轉(zhuǎn),化作極輕的“破軍”。
石室四壁的酒甕忽然震動(dòng),甕蓋掀開,露出底下幽深的暗格。
暗格里,整齊碼著一排排小瓷瓶,瓶底貼著紅簽“相思子”。
沈照影取下一瓶,拔開塞子,倒出兩粒漆黑藥丸,一粒含在舌下,一粒遞給柳寒酥。
“寅時(shí)三刻,冰裂,”她說,“你只有一炷香。”
柳寒酥點(diǎn)頭,指尖在琵琶弦上一挑,弦音忽轉(zhuǎn),化作極輕的“離魂引”。
燈火晃處,石室四壁的酒甕忽然震動(dòng),甕蓋掀開,露出底下幽深的暗格。
暗格里,整齊碼著一排排小瓷瓶,瓶底貼著紅簽“相思子”。
沈照影取下一瓶,拔開塞子,倒出兩粒漆黑藥丸,一粒含在舌下,一粒遞給柳寒酥。
“離魂癥的解藥,”她說,“也是毒,服下后三刻,脈象全亂,像死人。”
子時(shí),太液池。
冰面裂開一道縫,縫里緩緩升起一盞燈——青釉燈,裂口補(bǔ)金,燈芯燃著幽白火焰,像雪里開出的花。
沈照影跪在冰面上,把半頁(yè)案卷貼胸收好,然后舉起那盞燃血的燈,貼在眉心朱砂痣上。火焰舔過皮膚,發(fā)出極輕的“嗤”聲,像雪遇沸水。
朱砂痣剝落,一道血痕順著鼻梁蜿蜒而下,滴在案卷焦黑的邊緣。
墨跡與血痕交融,竟慢慢顯出一行新字:
“永安十年,春燈夜,沈氏女照影,弒太子于太液池——”
字跡戛然而止,像被誰生生掐斷了喉嚨。
風(fēng)雪盡頭,有人踏雪而來。
月白錦袍,玄狐裘,鮫綃覆目,骨笛橫肩——謝燼雪。
他停在冰裂縫前,俯身,指尖蘸了蘸她眉心血。
血在他指腹暈開,像一粒朱砂痣。
“時(shí)辰到了。”他說。
沈照影問:“什么時(shí)辰?”
謝燼雪以血為墨,在她掌心寫下兩個(gè)字:
“歸——燼。”
掌心字跡未干,遠(yuǎn)處宮墻忽起鐘聲。
鐘聲七下,喪音。
喪音里,太液池冰面寸寸龜裂,幽綠火焰自裂縫騰起,映得天地如鬼蜮。
沈照影最后看了一眼那盞燃血的燈。
燈芯燃盡時(shí),火焰竟凝成一只極小的鶴,振翅欲飛。
她伸手,鶴落在她指尖。
雪做的骨,血做的羽。
鶴喙微張,吐出一線青煙——
煙里浮現(xiàn)老說書人的臉,他咧嘴一笑,露出三顆黃牙。
煙中老者的臉一閃而沒,鶴形燈火隨之碎成雪粉。
沈照影指尖一空,那粒雪羽已化,唯余一滴冷意,像冬夜最后一場(chǎng)雨,順著掌紋滲進(jìn)血脈。
鐘聲七下之后,宮墻之上忽現(xiàn)火把長(zhǎng)龍,金吾衛(wèi)踏著整齊步伐向太液池合圍而來。
鐵甲鏗鏘,雪塵飛揚(yáng),火把照得冰面一片赤紅,仿佛提前點(diǎn)燃的晚霞。
謝燼雪拉住她腕子,聲音壓得極低:“冰燈已現(xiàn),再不走,便要被甕中捉鱉。”
沈照影卻不動(dòng),她望著冰裂縫深處——幽綠火光正一點(diǎn)點(diǎn)熄滅,像有人將鬼火捻在指尖,慢慢揉碎。
她忽然俯身,從冰縫里掬起一捧冰水,水里浮著碎冰與燈灰,冷得刺骨。
“我要帶一盞燈走,”她說,“一盞能燒到東宮的燈。”
謝燼雪沒再勸,他自袖中抽出一方素絹,絹上繪著皇城水道圖。
圖中心,一條紅線自太液池蜿蜒至東宮后門,線旁寫著極細(xì)的小字:
“寅末卯初,水閘換防,一刻空隙。”
他把素絹塞到沈照影掌心,指尖在她腕脈輕輕一按:“你沿水道上潛,我替你斷后。”
話音未落,冰面忽起“咔嚓”巨響。
裂縫像被無形之手撕扯,瞬間蔓延至十丈開外。
幽綠火焰騰起丈余,火舌里竟現(xiàn)出一張人臉——蒼白、扭曲,左目空洞,右目含恨。
那是三年前被杖斃的宮女阿阮,沈照影記得她死前曾喊“走水了”,舌頭卻被凍成冰棱。
火焰人臉發(fā)出無聲的嘶吼,冰面轟然炸裂。
碎冰四濺,沈照影被氣浪掀翻,后背重重撞在雪堆上。
喉間腥甜,她撐身欲起,卻見謝燼雪已橫笛于唇。
笛聲驟起,如裂帛,似狼嚎,雪粒被音波震成白霧,瞬間掩住兩人身形。
霧里,謝燼雪低聲道:“閉眼。”
沈照影闔眼剎那,只覺腰間一緊,整個(gè)人被帶得騰空而起。
風(fēng)在耳邊呼嘯,雪沫撲面,待她再睜眼,已立在太液池西南角一座廢棄水閣之上。
水閣檐角懸著殘鈴,風(fēng)過時(shí)叮當(dāng)作響,像一串碎玉。
謝燼雪松開她,指間多了一物——
那是一盞極小的冰燈,燈形如鶴,鶴腹空心,內(nèi)藏一粒幽綠火星。
“阿阮的魂火,”他說,“冰不化,火不滅,可照三日。”
沈照影接過冰燈,指尖觸及鶴翼,只覺一股森寒透骨,卻又隱隱發(fā)燙。
她抬眼望向水閣下——
金吾衛(wèi)已至池邊,火把連成火龍,鐵甲反射火光,像一片移動(dòng)的赤潮。
火龍中央,一人素衣金冠,騎白馬,手執(zhí)朱弓,正是太子蕭令昭。
他左臂纏著白紗,紗上滲血,像雪里綻開的梅。
那是昨夜冠禮前,離魂癥發(fā)作,他以裁春匕首自傷的痕跡。
蕭令昭勒馬,目光掃過冰面,忽然抬弓。
箭鏃淬藍(lán),在火光里像一滴幽藍(lán)的淚。
弓弦拉滿,箭尖所指,正是水閣檐角那盞殘鈴。
“叮——”
箭矢破空,殘鈴碎成銀粉。
沈照影屏息,指尖冰燈微顫,幽綠火星晃了晃,竟未被風(fēng)雪撲滅。
謝燼雪握住她腕子,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風(fēng)燈已碎,水閘將開。”
話音未落,水閣下方忽起轟鳴——
太液池暗渠閘門開啟,冰水洶涌而出,像一條掙脫鎖鏈的銀龍。
冰龍所過之處,火把盡滅。
金吾衛(wèi)陣型大亂,馬嘶人嚎,雪與冰水混作一片泥濘。
沈照影趁亂躍下水閣,足尖點(diǎn)冰,借力掠向暗渠入口。
冰燈在她掌心發(fā)出幽綠微光,照見渠壁上刻著一行小字:
“永安七年,沈氏抄家,雪夜無歸。”
字跡被冰水沖刷,邊緣已模糊,卻仍看得出筆力遒勁,正是父親沈硯手書。
沈照影指尖撫過字痕,血與冰水交融,竟將“無”字浸成“有”。
她低低笑了一聲,笑聲被冰水吞沒,像雪里藏了刃。
暗渠盡頭,是皇城水道的樞紐。
鐵柵緊閉,柵后水聲轟鳴。
沈照影以匕首撬開鎖鏈,鐵柵開啟的剎那,冰水撲面,她整個(gè)人被卷入暗流。
幽綠燈火在水下?lián)u曳,像一尾掙扎的螢。
冰水灌耳,世界只剩心跳與水流。
她閉氣前最后看見的,是謝燼雪立在閘口,骨笛橫唇,笛聲如狼嚎,引著冰水向東宮奔涌。
幽綠燈火在水下拖出一道長(zhǎng)長(zhǎng)的光痕,像一條通向地獄的歸路。
冰水刺骨,暗流如刀。
沈照影在漆黑水道里浮沉,胸腔似被鐵箍勒緊,每一次心跳都撞在骨笛殘音上。
幽綠燈火在前方搖曳,忽明忽暗,像有人在水底眨著眼。
不知過了多久,水流漸緩,頭頂出現(xiàn)一點(diǎn)微光。
她破水而出,發(fā)現(xiàn)自己已置身東宮后苑的曲橋下。
橋洞垂著鐵鎖,鎖上覆冰,橋下暗渠直通御膳房,此刻卻空無一人。
沈照影攀上橋沿,冰燈被她護(hù)在懷里,燈焰竟未熄。
幽綠火光映著她蒼白面容,眉心血痕已凝成紫痂,像一粒凍住的朱砂。
她抬眼,看見東宮正殿燈火通明,金吾衛(wèi)環(huán)列,甲胄映雪,像一堵移動(dòng)的冰墻。
正殿中央,太子蕭令昭端坐,素衣金冠,左臂白紗滲血。
他面前擺著一只青銅酒爵,爵內(nèi)盛著半盞赤紅液體——
那是“醮酒”,以皇室血脈為印,冠禮前必須飲下。
酒面浮著一片極薄的冰,冰上刻著“昭明”二字,正是太子私璽。
沈照影藏身在橋洞陰影里,指尖冰燈微顫。
她想起父親案卷里那行字——
“永安十年,春燈夜,沈氏女照影,弒太子于太液池。”
如今太液池已過,弒太子的時(shí)辰,就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氣,將冰燈藏于袖中,幽綠火光透過衣袖,在雪地上投下一片搖曳的影子。
影子如鶴,振翅欲飛。
沈照影貼著墻根走,腳步輕得像雪上掠過的風(fēng)。
左七右三,再左七右三——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間隙。
正殿側(cè)門,兩名內(nèi)侍正在換防,交接令牌時(shí),雪光映出令牌上的“離魂”二字。
那是東宮秘藥,服之可令脈象全亂,如死人。
沈照影指尖在袖中一彈,冰燈鶴嘴微張,一粒幽綠火星飛出,落在令牌上。
火星觸鐵即滅,卻留下一點(diǎn)極淡的磷光,像雪里藏了螢。
兩名內(nèi)侍毫無察覺,交接完畢,各自退下。
沈照影趁隙掠入側(cè)門,身影如鶴,一閃而沒。
正殿內(nèi),蕭令昭正舉杯就唇,酒面薄冰映出他蒼白面容。
冰下“昭明”二字忽然碎裂,像被無形之手捏碎。
沈照影在殿梁上現(xiàn)身,指尖冰燈幽綠,照出她眼底森寒。
她俯身,匕首出鞘,刃薄如月,直指太子咽喉。
卻在刀尖觸及肌膚的剎那,蕭令昭忽然抬眼。
他眼底霧色散盡,露出極黑的瞳仁,像兩口深井。
“你來了。”他說,聲音輕得像雪落。
沈照影指尖一頓,匕首微顫。
蕭令昭卻笑了,笑得極緩,像雪里滲出的血。
“我等你很久了,”他說,“從永安七年開始。”
沈照影喉間發(fā)緊,舌尖“相思子”苦味翻涌。
她想起父親案卷里那行字,想起太液池冰裂時(shí)父親的影子,想起老說書人那句“故事該翻頁(yè)了”。
匕首終究沒有落下。
蕭令昭抬手,指尖在她腕脈輕輕一按——
脈象凌亂,如離魂。
他低聲道:“你中毒了。”
沈照影冷笑:“你也一樣。”
蕭令昭點(diǎn)頭,指尖在酒爵邊緣一劃,爵內(nèi)赤紅液體忽然泛起幽綠,像雪里開出毒花。
“離魂與相思,”他說,“本就是同一種毒。”
殿外忽起鐘聲,七下,喪音。
喪音里,蕭令昭舉杯,將爵內(nèi)毒酒一飲而盡。
酒液沾唇,像雪上落血。
沈照影指尖冰燈微顫,幽綠火光忽地熄滅。
黑暗里,她聽見自己心跳,像更鼓最后一聲。
更鼓余音里,蕭令昭的聲音低低傳來:
“照影,歸路在此。”
毒酒入喉,蕭令昭俯身嗆咳,血濺在青銅酒爵上,像雪里綻開的梅。
沈照影袖中冰燈已熄,幽綠火星盡散,只剩指尖一點(diǎn)余溫,像被雪埋住的炭。
她俯身去扶,卻被蕭令昭握住腕子——
脈象凌亂,卻奇異地與她的脈象重疊,像兩股暗流在雪下交匯。
殿外金吾衛(wèi)聽見咳聲,甲胄碰撞,潮水般涌入。
火把照見殿內(nèi)情形:太子伏案,素衣染血;刺客持燈,指尖幽綠。
弓弦拉滿,箭鏃淬藍(lán),像一片移動(dòng)的冰墻。
沈照影抬眼,眸色黑得嚇人。
她指尖在袖中一彈,冰燈鶴嘴微張,最后一粒幽綠火星飛出,落在殿頂垂下的錦帳上。
火星觸絹即燃,幽綠火焰瞬間蔓延,像雪里開出毒花。
金吾衛(wèi)大亂,箭矢破空,卻盡數(shù)被火焰吞沒。
沈照影趁亂掠向殿梁,足尖點(diǎn)柱,借力躍出窗欞。
窗外雪深三尺,她落地時(shí)足踝一崴,卻顧不得疼,沿著來路狂奔。
身后殿宇轟然倒塌,幽綠火焰沖天而起,像一條掙脫鎖鏈的銀龍。
雪與火混作一片,天地如鬼蜮。
沈照影在雪地里狂奔,心跳與腳步聲重疊,每一步都踩在雪裂的聲響上。
左七右三,再左七右三——步法已亂,她卻停不下來。
前方出現(xiàn)一道黑影,月白錦袍,玄狐裘,鮫綃覆目——謝燼雪。
他伸手接住她,指尖在她腕脈輕輕一按——
脈象凌亂,卻奇異地與他的脈象重疊。
“毒發(fā)了?”他問。
沈照影點(diǎn)頭,指尖冰燈已熄,只剩掌心一點(diǎn)余溫。
謝燼雪自袖中取出一只白瓷瓶,瓶底紅簽“相思子”。
他拔開塞子,倒出最后一粒漆黑藥丸,塞進(jìn)沈照影口中。
藥丸入口即化,苦味像雪崩,瞬間淹沒她所有感官。
沈照影闔眼,世界陷入黑暗。
黑暗中,她聽見謝燼雪的聲音低低傳來:
“歸路在此,別怕。”
雪仍在下。
幽綠火焰在遠(yuǎn)處熄滅,天地重歸寂靜。
沈照影在謝燼雪懷里,像一截被雪埋住的炭,只余一點(diǎn)余溫。
遠(yuǎn)處,老說書人蹲在廢墟前,用銅錢壓住一張紙頁(yè)。
紙上是行新寫的字:
“第三章袖中藏雪——完。”
他抬頭,看雪后初晴的天。
太陽蒼白,像被凍住的燈。
他咧嘴一笑,露出三顆黃牙:
“諸位看官,下一章,咱們講——‘東宮借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