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年正月十八,寅末,天未破曉,皇城卻早已醒來。
太液池的火光雖熄,焦糊味仍盤桓不去,像一縷幽魂掛在檐角。
金吾衛換防的靴聲踏過殘雪,鐵甲上凝著冰,走一步,碎一步。
東宮正殿半面塌毀,朱漆廊柱被火舌舔成烏黑,雪落上去,發出“嗤嗤”的哀鳴。
太子蕭令昭的冠禮被迫中止,禮器散了一地:折角的玉圭、裂開的青銅爵、被血染透的玄綃。
血是太子自己的——昨夜毒酒入喉,他當眾嘔紅,卻仍執意完成三拜。
第三拜未起,人便昏在雪里,左臂白紗浸透,像雪里綻開一株妖梅。
沈照影伏在屋脊暗處,狐裘外覆了一層灰雪,唯眉心血痕鮮紅。
她看著內侍抬走太子,輦簾垂落,掩去那張慘白的臉。
袖中冰燈已化盡,只余一枚銅錢,缺角朝上,冷冷硌著掌心。
那是謝燼雪塞給她的——
“寅末卯初,水閘換防,一刻空隙。”
銅錢缺角所指,正是東宮后門。
她深吸一口氣,雪味混著焦木鉆進喉管,辛辣得想咳,卻忍住了。
足尖一點,沿屋脊掠向東廂。
東廂是太子寢殿,此刻守衛最稀,因所有人都在正殿救火與救主。
她落在雪地里,腳印極淺,轉瞬被風雪填平。
窗欞半闔,透出一線暖光,光里浮著藥香——
龍涎、蘇合、離魂草,還有極淡的“相思子”。
沈照影指尖在窗紙上一捻,紙無聲而破。
殿內,太子臥于榻,素衣染血,唇色烏青。
榻前立著一個女子,素白宮裝,袖口卻繡滿血色芍藥——柳寒酥。
她抱著琵琶,指尖在弦上輕撥,每一下,榻上人便蹙眉。
“別彈了。”內侍李懷恩低聲喝止,“殿下脈息本就亂,你再撥,魂就散了。”
柳寒酥停手,抬眼,眸光卻落在窗欞。
窗欞后,沈照影的剪影被燈火投在雪上,像一只蓄勢的鶴。
李懷恩轉身取藥,柳寒酥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雪落:
“窗外的朋友,既來了,怎不進來?”
沈照影心口一緊,卻聽殿外腳步雜沓,太醫正至。
她翻身下檐,沿廊柱滑入回廊,與一隊金吾衛擦肩而過。
擦肩時,她指尖在甲胄上輕輕一彈,冰燈殘灰留在其上,像一點幽綠磷火。
回廊盡頭,是東宮藏書閣。
閣門半掩,鎖孔里插著半截蘆葦桿——老說書人留下的路引。
沈照影推門而入,閣內墨香撲鼻,卷帙如山。
她熟門熟路地繞到北墻,挪開第三列第七格《大胤律》,墻后露出暗格。
暗格內,一只紫檀匣靜靜躺著,匣面雕著并蒂蓮,蓮心嵌一粒紫金。
她指尖觸及匣蓋,卻聽身后腳步輕響。
回頭,謝燼雪倚門而立,鮫綃覆目,骨笛橫肩。
“匣里無刀,”他說,“只有債。”
沈照影不語,指尖在匣蓋上一按,機關輕響,匣開。
里頭只有兩樣東西:
——半頁案卷,紙邊焦黑,寫著“沈氏無罪”。
——一只更小的冰鶴燈,鶴腹空心,燈芯雪白,尚未點燃。
謝燼雪抬手,指尖在冰鶴燈翼上輕輕一彈,燈芯無火自燃,幽白火焰像雪里開出的花。
火光里,他低聲道:“今夜,東宮要借一把刀。”
沈照影抬眼:“借誰的刀?”
“借太子的刀,”謝燼雪答,“殺太子的人。”
藏書閣的燈影在紫檀匣上跳動,幽白火焰映得“沈氏無罪”四字像一汪凝固的血。
謝燼雪指尖在冰鶴燈翼上摩挲,雪沫簌簌而落,落地即化。
“東宮今夜要借的,是太子自己的刀。”
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冠禮未成,儲君不穩。有人想讓他死,有人想讓他瘋,還有人想讓他——親手殺人。”
沈照影抬眼,眸底映著燈焰,像兩口幽井。
“誰?”
“柳寒酥,”謝燼雪吐出三字,“她以琵琶為刃,以離魂為鞘,要借太子之手,斬你沈氏最后一根血脈。”
沈照影指尖一緊,案卷邊角在她指腹勒出一道血線。
“她如何借?”
“今夜子時,太子將醒,離魂癥發。柳寒酥會引他至藏書閣,案卷在此,血燈在此。你一旦現身,便是刺客,太子親手殺你,沈氏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謝燼雪抬手,指尖在案卷“無罪”二字上輕輕一按,墨跡竟被擦下一層,露出底下暗紅的血痕。
“這是柳寒酥的局,也是我的局。”
“你要我作餌?”
“我要你作刀。”
沈照影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聲,笑聲低啞,像雪里刮過碎冰。
“好,我作刀。但刀柄得握在我手里。”
她指尖在冰鶴燈芯上一捻,幽白火焰“噗”地熄滅,只余一縷冷香。
謝燼雪自懷中取出一物,遞到她面前——
那是一柄極短的匕首,刃薄如蟬翼,柄長不過兩寸,雕作鶴形,鶴眼嵌一粒赤晶,像凝固的血。
“鶴吻,”他說,“吹毛斷發,專斷皇室血脈。”
沈照影接過匕首,指尖在鶴眼上輕輕一按,赤晶微陷,刃口彈出一線寒光。
她反手將匕首藏入袖中,袖內襯著雪貂皮,鶴吻貼腕,冰涼如吻。
藏書閣外,更鼓三聲。
子時將至,雪落無聲。
子時,東宮更鼓三聲,雪落無聲。
藏書閣內燈火幽暗,窗外月色被烏云吞盡,只剩冰鶴燈殘芯上一點幽白,在沈照影掌心微微跳動,像將死的螢。
她屏息,耳貼門縫,聽得遠處腳步輕而碎——木屐踏雪,一步一滑,是柳寒酥。
柳寒酥抱琵琶,素衣白襪,裙擺血色芍藥被夜風掀起,像一簇簇小火。
她身后跟著太子蕭令昭,素衣金冠,左臂白紗滲血,臉色卻比雪還白。
離魂癥已發,他目光渙散,腳步虛浮,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
“殿下,再往前,便是藏書閣。”
柳寒酥聲音輕軟,像哄孩子,“您要找的東西,在里頭。”
蕭令昭低低“嗯”了一聲,嗓音沙啞:“沈氏案卷……最后一頁……”
他抬眼,眸中霧色翻涌,像太液池底的暗流。
門軸無聲而開。
沈照影隱在書架后,指尖鶴吻貼腕,寒光一線。
柳寒酥先踏入,琵琶弦上凝霜,指尖輕撥,一聲極低的“離魂引”。
蕭令昭隨之而入,目光落在案上——
紫檀匣半開,半頁案卷靜靜躺著,紙邊焦黑,寫著“沈氏無罪”。
他踉蹌上前,指尖觸及案卷,墨跡竟被擦下一層,露出底下暗紅血痕。
血痕蜿蜒,像一條極細的蛇,游向案卷末端——
那里,新添一行小字:
“永安十年,春燈夜,沈氏女照影,弒太子于藏書閣。”
字跡未干,像剛寫上去。
蕭令昭瞳孔驟縮,離魂癥使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抬眼,書架后,沈照影緩緩現身,袖中鶴吻寒光一線。
“殿下。”她輕聲喚,聲音像雪落。
蕭令昭怔住,霧色眼底映出她的影子——
眉心血痕,朱砂已褪,只余一道極細的疤,像刀,又像吻。
柳寒酥指尖在琵琶弦上一緊,弦音驟變,化作“破軍”。
殺機瞬起。
沈照影掠出,鶴吻直指太子咽喉。
卻在刃尖觸及肌膚的剎那,蕭令昭忽然抬手——
指尖在她腕脈輕輕一按,脈象凌亂,卻奇異地與他的脈象重疊。
“你中毒了。”他說。
沈照影冷笑:“你也一樣。”
蕭令昭低低笑了一聲,笑聲像雪里滲出的血。
他反手扣住她腕子,將她拉入懷中,聲音輕得像嘆息:
“那就一起死吧。”
鶴吻在兩人之間發出一聲極輕的“叮”,像雪粒碰冰。
柳寒酥琵琶弦斷,血珠濺在案卷上,將“弒太子”三字染得殷紅。
藏書閣外,忽起人聲——
“走水了——”
火光沖天而起,幽綠火焰順著書架蔓延,瞬間吞沒案卷。
沈照影與蕭令昭相擁而立,火舌舔過衣角,卻未灼傷肌膚。
柳寒酥轉身欲逃,卻被火墻逼回,素衣被火舌舔破,露出腕間一道極細的銀鏈——
那是東宮秘鑰,可開皇城所有暗門。
銀鏈在火光里一閃,被沈照影指尖勾住。
“借你的刀,”她低聲道,“開我的路。”
銀鏈斷,秘鑰入手。
沈照影反手將鶴吻抵在柳寒酥頸側,聲音冷得像冰:
“告訴太子,沈氏的債,今夜還了一半。”
火舌卷過,柳寒酥身影被幽綠火焰吞沒,只余一聲極輕的琵琶碎響。
藏書閣轟然倒塌,雪與火混作一片。
沈照影與蕭令昭相擁,被火浪推出窗外,跌入雪地。
雪深三尺,兩人滾作一處,鶴吻在掌心發出最后一聲輕鳴,刃口崩缺,像鶴斷一翼。
蕭令昭咳出一口血,血落在雪上,綻開一朵極小的梅。
他低聲道:“照影,歸路在此。”
雪仍在下。
火仍在燒。
沈照影抬眼,看見遠處宮墻之上,謝燼雪立在望樓,骨笛橫唇,笛聲如狼嚎,引著冰水與火舌,向東宮奔涌。
她握緊殘缺的鶴吻,指尖在蕭令昭腕脈輕輕一按——
脈象凌亂,卻奇異地與她的脈象重疊。
“一起活吧。”她輕聲說。
雪火交映,東宮半壁傾塌。
沈照影拖著蕭令昭滾入雪溝,兩人衣袍皆燃,雪一碰即化,發出細碎的嘶聲。
鶴吻殘刃插在雪里,刃口崩裂處映著幽綠火光,像一彎凍住的殘月。
背后殿梁轟然墜下,火浪被雪壓回,騰起一片白霧,霧中帶著焦木與龍涎的辛辣。
蕭令昭的脈息在她指尖亂跳,像離魂癥發作的雀鳥。
沈照影咬破舌尖,以血為引,把最后一粒“相思子”渡入他口中。
苦味炸開,蕭令昭睫毛顫了顫,眼底霧色稍褪,卻仍未清明。
“鑰匙……”他啞聲吐出兩字,手指在雪地里摸索,摸到沈照影腕間銀鏈——
那是方才從柳寒酥頸上勾來的東宮秘鑰。
秘鑰長三寸,形如鶴喙,通體銀白,暗刻“昭明”二篆。
沈照影以指腹摩挲鑰齒,齒痕極細,共七七四十九道,對應皇城四十九道暗門。
她低聲問:“哪一道?”
蕭令昭闔眼,唇角滲血:“御溝第一閘,寅末卯初,水換防。”
沈照影抬頭,雪片落在睫毛上,瞬間化水,像淚。
御溝第一閘,她記得——
閘口在太液池西北角,閘下暗渠直通宮外護城河,閘上石欄雕著蟠螭,螭口銜環,環便是鎖。
她握緊秘鑰,背起蕭令昭,足尖點地,掠入雪幕。
身后火場,金吾衛的呼喝聲被風雪撕碎。
沈照影沿宮墻疾行,腳步印在雪上,極淺,轉瞬即被風填平。
左七右三,再左七右三——步法未亂,心跳卻如擂鼓。
墻頭忽現黑影,狼紋面甲,彎刀反握,是謝燼雪留下的死士。
死士無聲地遞來一只黑狐裘,裘內襯著軟甲,甲片薄如柳葉。
沈照影將蕭令昭裹入狐裘,反手在死士掌心一按——
掌心一枚銅錢,缺角朝上,像張永遠合不上的嘴。
死士會意,轉身消失在風雪里。
沈照影繼續向前,雪溝盡頭,出現一條暗渠。
渠口鐵柵半掩,鎖孔里插著半截蘆葦桿——老說書人的路引。
她以秘鑰開鎖,鐵柵無聲開啟,冰水涌出,帶著陳年血腥與龍涎香,像太液池在哭。
暗渠狹窄,僅容一人匍匐。
沈照影將蕭令昭負在背上,鶴吻橫咬在齒間,秘鑰系在腕間,以冰水為燭,幽暗中前行。
渠壁滲水,凝成冰柱,冰柱映著秘鑰銀光,像一排排倒掛的劍。
水聲轟鳴,掩蓋了蕭令昭微弱的呼吸。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現微光。
出口是一口枯井,井壁覆冰,井底積雪。
沈照影探出頭,雪片迎面撲來,帶著城外松林的清苦。
她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卻灌滿冰水,冷得發疼。
井沿,蹲著一個人。
破羊皮襖,缺角銅錢,老說書人。
他咧嘴一笑,露出三顆黃牙:“小照影,刀借到了?”
沈照影將殘缺的鶴吻擲過去,鶴吻插在雪里,刃口映著朝陽,像一彎血月。
“刀已斷,債未清。”她啞聲道。
老說書人拾起鶴吻,指尖在缺刃上一彈,發出一聲清越的鶴唳。
“刀斷,刃還在。”
他反手將鶴吻插入井沿冰層,冰層應聲而裂,露出底下更深的暗道。
暗道盡頭,是一座被雪掩埋的木屋,屋前立著半截石碑,碑上“沈氏舊塾”四字,已被風霜磨得模糊。
沈照影背著蕭令昭踏入木屋,屋內炭火微紅,暖意撲面。
榻上鋪著舊狐裘,裘上躺著一個人——
柳寒酥。
她素衣染血,琵琶弦斷,腕間銀鏈已空,像被抽去筋骨的鶴。
沈照影將她扶起,指尖在她頸側一探——
脈息微弱,卻未絕。
柳寒酥睜眼,眸中映著炭火,像兩汪將熄未熄的燈。
“鑰匙……”她啞聲道,“太子……不能死。”
沈照影冷笑:“你布的局,如今反噬自身,倒來求我?”
柳寒酥指尖在榻邊摸索,摸出一只小小錦囊。
錦囊內,是一枚更小的銀鑰,形如鶴卵,鑰齒卻與秘鑰相反。
“御溝第二閘,”她低聲道,“可逆轉水勢,送你們出城。”
沈照影接過銀鑰,指尖在鶴卵上一按,鑰齒彈出,竟與秘鑰嚴絲合縫。
老說書人蹲在火旁,用缺角銅錢撥弄炭火,火光映著他蒼老的臉。
“兩把鑰匙,一條生路,一條死路。”
他咧嘴一笑,“小照影,你選哪條?”
沈照影抬眼,眸色深得像夜。
她指尖在兩枚鑰匙間一劃,銀光交錯,竟合成一只完整的鶴形。
鶴喙所指,是木屋窗外——
雪野盡頭,皇城輪廓如獸脊,脊上懸著一輪蒼白的日。
她抱起蕭令昭,以狐裘裹緊,鶴吻殘刃插在腰后,秘鑰與銀鑰并握。
“我選第三條路。”
她輕聲道,“讓皇城為我開門。”
雪仍在下。
火仍在燒。
沈照影踏出木屋,腳印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雪野盡頭,皇城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頭伏在暗處的巨獸。
沈照影踏出木屋那刻,風忽然停了。
她懷里的蕭令昭呼吸微弱,卻奇異地燙,像一塊燒紅的炭被狐裘裹住。
兩枚鑰匙在她掌心并攏,鶴形完整,鶴喙微張,似要啄破黎明的殼。
老說書人追出來,破羊皮襖在雪地里拖出一道灰影。
他手里拎著一個舊木匣,匣面裂縫里滲出暗褐色痕跡,像干涸的血。
“帶上這個,”他把匣子塞進沈照影懷里,“你父親留下的最后一件舊物。”
匣內是一方殘簡,簡上刻著半行血字:
“昭明之鑰,可開皇城門,亦可閉黃泉路。”
字跡刀痕猶新,仿佛昨日才刻。
沈照影將殘簡貼身收好,回身朝柳寒酥看了一眼。
那女子蜷縮在火旁,琵琶斷弦,指尖血珠一顆顆滾落,像雪里開殘的梅。
“你為何要救太子?”沈照影問。
柳寒酥抬眼,眸色灰淡,像兩盞將熄未熄的燈。
“因為我欠他一條命。”她聲音低啞,“也欠沈氏一條命。”
沈照影不再追問,轉身走入風雪。
雪野無垠,腳印很快被風抹平。
她負著蕭令昭,沿御溝暗渠逆行。
冰水沒過膝,寒意透骨,卻掩不住秘鑰在掌心發燙。
每走一步,鶴形鑰匙便在指間輕顫,似在數著心跳。
行至御溝第一閘,石欄蟠螭覆雪,螭口銜環,環上鎖孔與秘鑰嚴絲合縫。
沈照影插入鑰匙,輕輕一擰,鐵鎖應聲而開。
閘口轟然抬升,冰水奔涌,帶著陳年血腥與龍涎香,像太液池在哭。
她負著蕭令昭躍上石欄,閘后暗道直通皇城內廷。
暗道狹窄,僅容一人匍匐。
沈照影將蕭令昭負在背上,以狐裘為墊,秘鑰橫咬在齒間,鶴吻殘刃插在腰后。
石壁滲水,凝成冰柱,冰柱映著秘鑰銀光,像一排排倒掛的劍。
水聲轟鳴,掩住蕭令昭微弱的呼吸。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現微光。
出口是一口枯井,井壁覆冰,井底積雪。
沈照影探出頭,雪片迎面撲來,帶著城外松林的清苦。
她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卻灌滿冰水,冷得發疼。
井沿,蹲著一個人。
破羊皮襖,缺角銅錢,老說書人。
他咧嘴一笑,露出三顆黃牙:“小照影,門開了?”
沈照影將蕭令昭輕輕放在井沿,回身朝老說書人一點頭。
老說書人遞上一只火折子,火折上刻著極細的鶴紋。
“皇城四門,巳時換防,一刻空隙。”他說,“只夠一個人走。”
沈照影抬眼,眸色深得像夜。
她指尖在蕭令昭腕脈輕輕一按——脈象雖亂,卻漸趨平穩。
“我走不了,”她啞聲道,“他也不能死。”
老說書人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第二只木匣,匣上封蠟未干。
“那就讓皇城為他開門。”
匣內是一枚血色玉符,符面刻著“昭明”二字,背面卻嵌著一粒極小赤晶——
正是冰鶴燈芯所化。
玉符觸手生溫,像一塊燒紅的炭。
老說書人低聲道:“以血為契,以命為印,可開皇城生門。”
沈照影割破掌心,血滴在玉符上。
赤晶吸飽鮮血,竟緩緩亮起,像一盞被點燃的燈。
她轉身,將玉符按在井壁暗槽。
井壁應聲而開,露出一條青石臺階,臺階盡頭,是皇城內廷的偏門。
門后,金吾衛環列,甲胄映雪,像一堵移動的冰墻。
沈照影負著蕭令昭,以狐裘為盾,鶴吻殘刃為刃,一步步走出暗道。
金吾衛看見血色玉符,紛紛跪倒,長戟觸雪,發出整齊的“鏘”聲。
沈照影穿過戟林,負著昏迷的太子,像負著一座將傾的城。
血色玉符在沈照影掌心發燙,像一枚燒紅的鶴印,逼退兩側戟林。
金吾衛跪地,雪塵揚起,遮不住他們眼中的驚疑——
太子昏迷,刺客負主,卻以皇族血符開道,誰也不敢妄動。
沈照影穿過戟林,腳步極穩。
她背上的蕭令昭呼吸漸沉,心跳卻奇異地與她同頻,仿佛兩枚銅鈴系在一根繩上,一震俱震。
偏門后是一條夾道,夾道盡頭是御溝第二閘。
閘口石蟠螭覆雪,螭口銜環,環上鎖孔與銀鑰嚴絲合縫。
她插入銀鑰,輕輕一擰。
鐵鎖應聲而開,閘口緩緩抬升,冰水無聲涌出,像一條溫順的銀龍。
龍身托著一艘極小的烏篷舟,舟篷蒙著黑狐皮,篷頂懸一盞青釉燈,燈芯未燃,卻自內透出幽綠。
舟頭立一人,破羊皮襖,缺角銅錢——老說書人。
“上來。”他聲音低啞,像雪壓斷枯枝。
沈照影背著蕭令昭踏上烏篷舟,舟身微晃,卻不沉。
老說書人指尖在燈芯上一彈,幽綠火焰亮起,照見舟底鋪著厚厚一層雪貂皮,皮上躺著一只紫檀匣。
匣內是一方殘簡,簡上刻著半行血字:
“昭明之鑰,可開生門,亦可閉死門。”
舟行無聲,冰水托舟,像一條暗河在皇城腳下蜿蜒。
兩岸宮墻高聳,墻頭火把連成火龍,火龍卻照不到這條隱秘的水路。
沈照影坐在舟首,指尖在蕭令昭腕脈輕輕一按——脈象雖亂,卻漸趨平穩。
她低聲問:“我們去哪?”
老說書人抬頭,目光穿過幽綠燈火,落在遠方雪野。
“去生門。”他說,“也是去死門。”
舟行半個時辰,冰水漸緩,兩岸宮墻漸矮,露出城外松林。
松林深處,一座木屋靜靜佇立,屋前石碑“沈氏舊塾”四字已被風霜磨平。
木屋門扉半掩,透出一線暖光,光里浮著藥香——
龍涎、蘇合、離魂草,還有極淡的“相思子”。
沈照影背著蕭令昭踏入木屋,屋內炭火微紅,暖意撲面。
榻上鋪著舊狐裘,裘上躺著一個人——
柳寒酥。
她素衣染血,琵琶斷弦,腕間銀鏈已空,像被抽去筋骨的鶴。
沈照影將她扶起,指尖在她頸側一探——
脈息微弱,卻未絕。
柳寒酥睜眼,眸色灰淡,像兩盞將熄未熄的燈。
“你來了。”她聲音低啞,“比我想的晚。”
沈照影不語,只抬手,指尖在榻邊輕輕一劃——
木板上刻著一行新字:
“永安十年,正月十八,沈氏女照影,攜太子歸塾。”
字跡刀痕猶新,仿佛昨日才刻。
柳寒酥指尖在字痕上摩挲,血珠一顆顆滾落,像雪里開殘的梅。
“我欠太子一條命,”她輕聲道,“也欠沈氏一條命。”
雪野盡頭,晨鐘撞破濃云,第一縷日色像刀,切開皇城脊背。
沈照影負著蕭令昭,踏過被雪掩埋的官道,腳印拖出長長一道裂口,像給大地開膛。
她沒有回頭,卻能聽見身后木屋在風里發出細微的“吱呀”——
那是柳寒酥撥斷的最后一根琵琶弦,弦音震顫,像一聲遲到的嘆息。
兩枚鑰匙在她掌心合并,鶴形完整。
鶴喙所指,并非皇城正門,而是正陽門外一座早已廢棄的烽火臺。
臺基被雪埋半截,殘旗凍成冰片,旗上“沈”字只剩半邊,在風中獵獵作響,像未寫完的訣別。
老說書人沒有跟來。
他留在木屋,守著火塘,把缺角銅錢壓在一張新紙上。
紙上墨跡未干:
“永安十年正月十九,沈氏女照影,負太子出城,自此天下無歸。”
銅錢缺角朝上,像張永遠合不上的嘴,替他說完未盡的故事。
烽火臺下,停著一輛烏篷小車。
車轅漆黑,篷布綴滿碎雪,駕車人戴斗笠,看不清面容。
他遞來一只暖爐,爐蓋鏨著并蒂蓮,蓮心嵌紫金。
沈照影把蕭令昭安置車內,狐裘鋪平,指尖探他脈息——
紊亂卻有力,像雪中暗火,一息尚存。
“去哪?”駕車人問。
沈照影望向天際,雪色蒼茫,日色蒼白,像被凍住的燈。
“往北。”她答,“去雪最深的地方。”
駕車人不再言語,揚鞭,車轱轆碾碎冰轍,發出清脆的裂響,像一串碎玉滾過雪地。
車行三日,雪勢愈猛。
沿途村莊皆空,屋脊覆雪,炊煙斷絕,偶有餓狼循車轍而來,被駕車人以哨音驅散。
第三日黃昏,雪原盡頭現出一座舊堡。
堡門半塌,石匾“北境驛”三字被風霜啃噬,只余“北”字殘影。
堡內燃著火塘,松脂爆裂,火星四濺。
沈照影將蕭令昭安置榻上,以雪煮酒,酒里摻了最后一撮“燼雪”殘渣。
酒氣沖鼻,苦中帶甘,像一場遲到的春。
蕭令昭飲下半盞,唇色由烏轉淡,眸中霧色稍散。
他睜眼,第一眼看見的是沈照影眉心的疤。
“我欠你一條命。”他說。
沈照影垂眸,指尖在鶴吻殘刃上輕撫,刃口映出她自己的眼睛。
“債要慢慢還。”她答。
第四日清晨,北境傳來號角。
駕車人揭下斗笠,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謝燼雪。
他左眼仍覆鮫綃,右眼卻清明,像雪水洗過的星。
“北境質子府已空,”他說,“從今往后,這里便是歸處。”
沈照影望向堡外,雪原無垠,狼嚎此起彼伏。
她忽然想起父親案卷里最后一句:
“雪會帶你回家。”
如今,雪已帶她至此,家卻早已焚成灰。
她轉身,將兩枚鑰匙投入火塘。
銀鑰與秘鑰在火中熔化,凝成一滴銀白的水,水落在炭上,發出“嗤”的一聲響,像鶴最后的啼鳴。
火光映著她,映著蕭令昭,映著謝燼雪,也映著墻上斑駁的“沈”字殘影。
雪仍在下,火仍在燒。
沈照影抬手,以指為筆,在墻上新刻一行字:
“永安十年,雪葬舊名,從此照影不歸。”
字跡未干,雪已覆上一層。
像一張白紙,被雪輕輕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