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在冰海上凝成一面銀鏡,鏡里映出烏篷船的倒影,船頭一點幽綠,像未熄的鬼火。
沈照影立在船首,指尖銅錢缺角朝上,磷火在銅綠里跳動,映得她眉心血痕似朱砂新生。
蕭令昭坐在艙內,膝上橫著一面覆冰的銅鏡,鏡里浮著一張與他肖似的臉——更年少,眉心一粒紅痣,唇角帶笑,卻無聲。
銅鏡背面,一行小字被冰封存:永安七年,雪夜,贈照影,以鏡為牢。
沈照影以指叩鏡,冰屑簌簌而落,鏡中少年忽然抬眼,笑意斂去,留下空洞的注視。
蕭令昭低聲道:“鏡里是我,也不是我。”
謝燼雪倚在艙口,骨笛橫在唇邊未吹,只以笛尾輕敲銅鏡邊緣,鏡面便生漣漪,少年影像碎成雪片,又在漣漪深處重新拼合。
沈照影指尖一緊,銅錢磷火猛地一顫,鏡中少年隨之張口,無聲吐字——
歸。
烏篷船靠岸,冰鏡碎裂,霧氣四散,露出一片荒原。
荒原上立著一座舊戲臺,臺柱斑駁,懸著一面裂開的銅鏡,鏡背朝上,鏡面朝地。
戲臺后,帷幕半垂,帷幕后傳來琵琶聲,無弦,卻聲聲入耳,像雪下暗潮。
沈照影登臺,腳尖點地,銅鏡映出她的倒影,卻映不出蕭令昭與謝燼雪。
她俯身,指尖觸及鏡面,鏡面冰涼,倒影卻忽然抬手,與她指尖相觸,寒意順指而上,直達心口。
銅鏡翻轉,鏡背朝下,鏡面朝天,天空便落入鏡中,變成一方幽深的井。
井里浮著一座雪城,城門無墻,唯雪與風。
雪城中央,一座舊樓,樓前立半截石碑,碑上無字,只嵌一枚銅錢,銅錢缺角朝下,像一枚未落的淚。
沈照影踏入鏡中井,雪城便活了——
樓門自開,供案上擺著一張無弦琵琶與一支裂骨笛,供品是一盞凍住的酒,酒面浮一粒銅鈴。
銅鈴忽響,鈴聲脆而短,像雪粒碰冰。
琵琶弦自鳴,笛孔生風,風卷雪,雪凝人——
人影自雪中走出,素衣白襪,眉目溫馴,像雪里生出的菩薩,卻是沈照影自己。
雪影沈照影抬手,指尖在沈照影眉心一點,血痕化雪,雪凝成鏡,鏡中再映雪影,層層相套,無窮無盡。
蕭令昭與謝燼雪立在鏡外,身影被雪拉長,像兩株將折未折的竹。
雪影沈照影開口,聲音似雪落:“鏡中人,鏡外事,皆是牢。”
沈照影反問:“誰是囚?”
雪影答:“囚者自囚。”
言罷,雪影碎成雪粉,雪粉凝成銅鏡,銅鏡再碎,碎成漫天雪片,雪片落在沈照影掌心,化為一行血字——
昭明之鑰,可開生門,亦可閉死門。
血字未干,雪城崩塌,雪片化作冰雨,冰雨凝成銅鏡,銅鏡再裂,裂成無數碎片,每一片映出一張臉——
沈御史、柳寒酥、老說書人、阿阮……
臉在鏡中旋轉,旋轉成漩渦,漩渦中心,是一張空白的臉,沒有五官,唯有眉心一粒朱砂,紅得刺目。
空白臉張口,無聲吐字——
照影。
沈照影抬手,指尖在空白臉眉心一點,朱砂化血,血凝成鶴形,鶴喙啄破鏡幕,鏡幕碎裂,雪城消失,荒原消失,戲臺消失,只剩一面銅鏡,靜靜躺在冰海上。
銅鏡中,映出烏篷船遠去,船頭幽綠一點,像未熄的鬼火。
鏡外,沈照影立于冰岸,指尖銅錢磷火已熄,只余一道極細的白痕,像鶴喙啄過的痕。
蕭令昭立在船尾,銅鏡橫在膝上,鏡面映出他身后雪原,雪原上,一行腳印被風抹平,像從未有人來過。
雪仍在下。
銅鏡仍在。
鏡中人,鏡外事,皆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