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二月,風(fēng)如刀割,雪原盡頭卻突兀地立著一座舊宮。
磚石皆黑,似被陳年火烤,檐角銅鈴凍成冰坨,再發(fā)不出一絲聲響。
宮門半塌,門額“鳳臺”二字被鹽霜啃噬得只剩“臺”字殘影,卻仍透出舊時(shí)威嚴(yán)。
沈照影立在階前,指尖一枚銅鑰匙覆著薄冰,鑰匙齒痕怪異,像被狼牙啃過。
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擰,鐵銹便簌簌而落,門軸發(fā)出一聲極長的呻吟,仿佛整座宮殿都跟著醒來。
門內(nèi)無燈,唯高墻頂端一道裂縫,漏進(jìn)一線灰白天光。
天光落在宮心一座鐵籠上,籠身黑鐵,卻纏滿赤紅鎖鏈,鏈上符紋被血浸透,暗褐如新。
籠中囚著一人,素衣被血染成深紫,長發(fā)覆面,只露出一截蒼白頸骨。
聽見腳步,那人抬頭,露出一張與沈照影一模一樣的臉——
只是眉心多了一粒朱砂,紅得幾乎滴出血,像雪中未綻的梅。
沈照影停在籠前三步,指尖銅鑰匙垂落,發(fā)出輕微碰撞。
籠中人彎唇,聲音卻從宮頂石壁回蕩而下,像雪崩前的低鳴:
“你終于來了。”
沈照影不語,只抬手,指尖在鐵欄上一拂,符紋被血冰粘住,她卻仍感到灼燙。
那灼燙順著指尖竄上心口,像三年前掖庭大火的余燼,至今未熄。
三年前,她逃出火場,以為自己帶著沈氏最后的骨血奔向生路。
卻原來,她只帶走了殼,真正的魂被鎖在這座舊宮,囚在鐵籠,替她背負(fù)滿門血債。
如今債已償,魂卻囚,囚在血紋里,囚在雪夜里。
籠中人抬手,赤紅鎖鏈嘩啦作響,腕骨處一道舊疤,疤形如鶴,與她腕上新烙的鶴喙重疊。
“殺我,或救我,皆在你一念。”
聲音輕,卻像雪粒碰冰,脆而冷。
沈照影指尖一頓,銅鑰匙在掌心轉(zhuǎn)了一圈,齒痕刮過皮膚,留下細(xì)細(xì)血線。
宮門再次開啟,風(fēng)灌進(jìn)來,卷起滿地雪塵。
謝燼雪立在門口,骨笛橫肩,鮫綃覆目,像一尊被雪塑的判官。
他指尖在笛孔上一按,笛音未出,鐵籠鎖鏈卻齊聲震顫,符紋閃出幽綠的光。
沈照影回頭,目光與他相撞,無聲,卻像雪里劃過閃電。
謝燼雪抬手,指尖在銅鑰匙上一彈,鑰匙脫手,落入籠前銅盤。
銅盤盛著半盤凝固的血,血面浮一枚銅錢,缺角朝上,像不肯闔眼。
鑰匙觸血,銅盤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叮”,血面蕩開漣漪,映出宮頂石壁——
石壁裂縫蜿蜒,盡頭嵌著一面銅鏡,鏡面映出牢內(nèi)三人,卻無倒影,只映雪。
雪落在鏡面上,凝成冰,冰映出牢外天地——
雪原、冰海、烏篷船、烽火臺……
皆在鏡中,卻不在眼前。
沈照影忽覺掌心一輕,銅鑰匙已化作雪粉,雪粉凝成鶴形,鶴喙啄破冰鏡,鏡中天地轟然崩塌。
鐵籠隨之崩裂,赤紅鎖鏈寸寸斷裂,籠中人跌落在地,卻無聲。
雪從宮頂傾瀉而下,瞬間填滿宮內(nèi)每一寸空隙。
雪里,沈照影看見自己——
年幼的自己,在掖庭大火里回頭,看見火中琵琶弦斷,看見骨笛裂成兩半,看見銅錢缺角朝上。
雪落無聲,宮已成冢。
沈照影立于雪中,指尖再無鑰匙,再無銅錢,唯余一道極細(xì)的白痕,像鶴喙啄過的痕。
她抬手,以指為筆,在雪上寫下最后一行字:
“囚鳳已釋,照影不歸。”
雪仍在下。
舊宮已空。
鏡中人,鏡外事,皆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