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二,東海沿岸突然回暖,雪水順著崖壁滴落,叮咚聲里夾著隱約的銅鈴。
廢港深處,一艘黑漆漁舟半沉在淺灘,桅桿上掛著一盞青釉燈,燈罩裂口用金箔草草補過,火苗在風里搖晃,像不肯熄的鬼眼。
舟篷內,沈照影盤膝而坐,膝上橫著一張無弦琵琶;對面,蕭令昭倚著艙壁,指尖轉著一支只剩半截的骨笛。
兩人之間,一盞凍酒擱在小幾中央,酒面浮著一粒小小銅錢,缺角朝上,映著火光,像一枚未瞑目的眼。
酒是昨夜新釀,用雪水、海鹽、松脂,再摻一滴舊年血。
入口極冷,咽下去卻燒喉,仿佛把整座北境的寒意都灌進胃里。
沈照影虛撥琵琶,空弦無音,卻在酒盞里激起一圈漣漪。
蕭令昭抬眼,眸色深得像冰下暗潮:“燈要熄了。”
沈照影沒答,只以指蘸酒,在船板上寫一行字——
“永安十年,雪里春燈,照影不歸。”
字跡未干,酒已滲入木紋,像血滲進舊傷。
遠處忽起鼓聲,像悶雷滾過冰面。
廢港外的礁石上,立起一排鐵架,架上懸著數十盞風燈,燈罩用鮫綃制成,透光處映出一張張模糊的臉——
有老說書人,有柳寒酥,有死去的金吾衛,也有從未露面的沈御史。
燈影搖晃,臉孔便跟著扭曲,像在演一場無人觀看的皮影。
沈照影起身,推開艙篷,冷風卷著雪粒撲在臉上,像刀。
她抬手,指尖在虛空一劃,雪粒凝成極細的銀線,銀線牽住一盞風燈,燈便離了架,飄到舟前。
燈里囚著一縷幽綠火,火中浮著一座小小雪城,城門無墻,唯雪與風。
雪城中央,舊樓殘破,樓前石碑無字,只嵌一枚銅錢,銅錢缺角朝下。
沈照影以指叩燈,燈殼碎裂,雪城落在掌心,頃刻化成水,水凝成冰,冰里封著一張字條——
“子時,春燈渡,以血為引,可渡不歸人。”
字跡潦草,卻帶著柳寒酥慣有的鋒利。
子時將近,廢港潮水翻涌,浮冰相撞,發出細碎裂響。
沈照影回艙,將凍酒一飲而盡,酒液如刀,割過喉嚨,卻帶來奇異的暖。
蕭令昭握住她腕子,指尖在她脈上一按,聲音低啞:“你心跳亂了。”
沈照影笑,笑意不達眼底:“亂才好,亂了才像活人。”
她反手將骨笛塞回他掌心,笛身冰涼,卻在他體溫里漸漸回暖。
鼓聲驟急,風燈一盞盞熄滅,冰面忽然裂開一道縫,縫里涌出幽綠火光。
火光里浮起一艘極小烏篷,篷頂覆黑狐皮,篷沿懸銅鈴,鈴舌以狼牙制成,在風里發出低沉嗚咽。
舟頭立一人,蓑衣斗笠,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蒼白下巴,下巴上一點朱砂痣,像雪里凝住的血。
那人抬手,指尖在虛空一彈,幽綠火光便化作一條火線,火線蜿蜒,直指冰海深處。
沈照影負琴登舟,蕭令昭緊隨其后。
舟離岸,碎冰撞舷,發出“咯吱咯吱”的裂響,像誰在咀嚼骨頭。
舟行三里,冰面忽現漩渦,漩渦中心浮著一盞風燈,燈罩裂口補金,火苗在風中顫抖,像不肯熄的鬼眼。
燈后,立一少女,素衣白襪,眉目與沈照影幼時無異,只是眉心一粒朱砂,紅得幾乎滴出血。
少女抬手,指尖在燈罩上一彈,燈殼碎裂,火舌竄出,化作一只雪鶴,鶴喙啄向沈照影眉心。
沈照影不避,任鶴喙在舊疤上一點,血珠滾落,落在冰面,凝成極小一粒銅鈴。
銅鈴忽響,鈴聲脆而短,像雪粒碰冰。
少女開口,聲音卻似從冰下傳來:“囚鳳已釋,照影不歸。”
言罷,少女碎成雪粉,雪粉凝成銅鏡,銅鏡再碎,碎成漫天雪片,雪片落在舟頭,化為一行血字——
“永安十年,雪里春燈,照影不歸。”
血字未干,冰海忽起巨浪,巨浪托起烏篷,舟身被拋上半空,又重重落下。
舟篷炸裂,黑狐皮被風撕成碎片,碎片在空中凝成無數銅鈴,鈴舌相擊,發出清脆裂響。
沈照影與蕭令昭被拋入冰海,冰水灌耳,世界只剩心跳與巨浪。
心跳與巨浪重疊,像誰在耳邊敲更鼓。
冰水深處,忽現一線暖光。
暖光里浮著一座極小島嶼,島上舊廟半塌,廟前石碑無字,只嵌一枚銅錢,銅錢缺角朝上。
沈照影負蕭令昭踏水而行,水未沒膝,卻冷得刺骨。
行至廟前,石碑忽裂,銅錢飛出,落在沈照影掌心,化作一滴滾燙的血。
血凝成鶴形,鶴喙啄破石碑,石碑再裂,裂成一道門,門后是無盡黑暗。
沈照影推門,黑暗里亮起一盞燈——
青釉燈,裂口補金,火苗在風中顫抖,像不肯熄的鬼眼。
燈下,擺著一張無弦琵琶與一支裂骨笛,供品是一盞凍住的酒,酒面浮一粒銅鈴。
沈照影將琵琶與骨笛并置,指尖在銅鈴上一彈,鈴舌輕碰,發出一聲極輕的“叮”,像雪落。
鈴響處,黑暗裂開一道縫,縫里涌出幽綠火光,火光里浮起一行字——
“永安十年,雪里春燈,照影不歸。”
火光忽滅,黑暗合攏。
沈照影立于原地,指尖再無銅錢,再無鑰匙,唯余一道極細的白痕,像鶴喙啄過的痕。
她抬手,以指為筆,在黑暗里寫下一行字:
“永安十年,雪里春燈,從此照影不歸。”
黑暗里,雪仍在下。
燈仍在。
照影,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