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到最后一日,天色反而亮了。
冰海盡頭,暗灰的天幕被風撕開一道裂口,露出極淡的曙色,像一盞被凍住的燈忽然被人呵了一口氣。
烏篷船擱淺在淺灘,船身半沒于碎冰,桅桿折成兩截,黑狐皮篷布被風撕成襤褸,卻仍固執地掛著那盞青釉燈。
燈芯早熄,燈罩裂口滲進雪水,水色映出銅綠,像一枚發霉的月亮。
沈照影立在船頭,赤足踏冰,踝骨被寒氣割得生疼。
她懷里抱著一張無弦琵琶,烏木琴身被鹽霜蝕出細密的孔,像無數小嘴在呼吸。
蕭令昭倚在斷桅旁,素衣濕透,左臂舊傷被冰水重新撕開,血線順著指尖滴落,落在冰上,凝成極小的朱點。
謝燼雪不見蹤影,只余一支骨笛橫插在船舷裂縫里,笛尾紅穗子被浪打成深色,像一截凍住的舌。
三人沉默,像被雪埋住的更鼓。
遠處傳來極輕的“叮”——
是銅鈴,被風卷起,撞在碎冰上,聲音脆而短。
沈照影循聲望去,冰面上浮著一只極小銅鈴,鈴舌缺半,缺角朝上,正是柳寒酥最后留下的那一枚。
鈴身覆著薄冰,冰里封著一滴暗紅,像凍住的血。
她俯身拾起,指腹一碰,冰裂,血珠滾落,落在冰上,竟未化開,反凝成一粒更小銅錢,銅錢缺角朝下,像一枚未落的淚。
銅鈴碎裂處,冰面忽現一道裂縫,裂縫里涌出幽綠火,火中浮起一座雪城。
雪城無墻,唯雪與風,城中央舊樓殘破,樓前石碑無字,只嵌一枚銅錢,銅錢缺角朝下。
沈照影抬手,指尖在裂縫上一劃,雪城便活了——
樓門自開,供案上擺著一張無弦琵琶與一支裂骨笛,供品是一盞凍住的酒,酒面浮一粒銅鈴。
她踏入雪城,蕭令昭緊隨其后,謝燼雪的骨笛卻留在船舷,笛孔被雪堵住,像無聲的嘴。
雪城之內,風不吹,雪不落,唯有琵琶弦自鳴,骨笛孔生風,風卷雪,雪凝人——
人影自雪中走出,素衣白襪,眉目與沈照影無異,只是眉心一粒朱砂,紅得幾乎滴出血。
人影抬手,指尖在沈照影腕上一按,銅鑰匙化作雪粉,雪粉凝成鶴形,鶴喙啄破冰鏡,鏡中天地轟然崩塌。
崩塌處,現出一條暗河,河水漆黑,卻泛著極淡的銀光,像被凍住的星。
河上浮著一葉小舟,舟頭懸風燈,燈罩裂口補金,火苗在風中顫抖,像不肯熄的鬼眼。
沈照影負蕭令昭登舟,舟離岸,碎冰撞舷,發出“咯吱咯吱”的裂響。
舟行三里,暗河忽現漩渦,漩渦中心浮著一盞風燈,燈后立一少女,素衣白襪,眉目與沈照影幼時無異,只是眉心一粒朱砂,紅得幾乎滴出血。
少女抬手,指尖在燈罩上一彈,燈殼碎裂,火舌竄出,化作一只雪鶴,鶴喙啄向沈照影眉心。
沈照影不避,任鶴喙在舊疤上一點,血珠滾落,落在冰上,凝成極小一粒銅鈴。
銅鈴忽響,鈴聲脆而短,像雪粒碰冰。
少女開口,聲音卻似從冰下傳來:“囚鳳已釋,照影不歸。”
舟行七日,暗河盡頭現出一座冰橋,橋身無欄,唯雪與風。
橋中央,立一石碑,碑上無字,只嵌一枚銅錢,銅錢缺角朝下,像一枚未落的淚。
沈照影負蕭令昭踏橋而過,橋面薄脆,每一步都踩出蛛網般的裂紋。
橋對岸,是一片極靜的雪原,雪原中央,一座舊牢。
牢門半塌,鎖孔卻亮如新,鎖孔里插著半截蘆葦桿,桿心掏空,藏一根細鐵絲——
正是老說書人留下的最后路引。
沈照影推門而入,牢內無燈,唯有高墻頂端一道裂縫,漏進一線蒼白的天光。
天光落在牢中央一座鐵籠上,籠中囚著一只鳳——
不是傳說中的七彩羽禽,而是一個人。
那人素衣染血,雙手被鐵鏈縛于籠頂,腳尖勉強點地,像隨時會被自己的重量撕裂。
聽見門響,那人抬頭,露出一張與沈照影一模一樣的臉,只是眉心多了一粒朱砂,紅得幾乎滴出血。
沈照影停在籠前三步,指尖銅鑰匙垂落,銅聲清脆。
籠中人彎了彎唇,聲音卻從牢頂石壁回蕩而下,像雪崩前的低鳴:
“你終于來了。”
沈照影沒答,只抬手,指尖在鐵欄上一拂,鐵銹簌簌而落,露出底下暗紅的血痕。
血痕蜿蜒,如一條細小的河,自籠頂流向籠底,匯入一方銅盤。
銅盤盛著半盤凝固的血,血面浮著一枚銅錢,缺角朝上,像一枚不肯闔眼的眼。
沈照影俯身拾起銅錢,指尖被血冰刺得生疼,卻仍握緊。
籠中人輕聲道:“用它,換我的命,也換你的。”
鐵鏈忽響,籠中人腳尖離地,鐵環勒進腕骨,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
沈照影抬眼,看見那人左腕一道舊疤,疤形如鶴,與自己腕間那道新烙的鶴喙重疊。
她忽然明白,鐵籠里囚的不是旁人,而是三年前被她自己親手鎖進去的影子。
三年前,掖庭大火,她趁亂逃出,卻在灰燼里留下一縷魂。
那縷魂凝成籠中人,替她背負沈氏滿門血債,也替她承受離魂癥每一次發作。
如今債已償,魂卻囚,囚在雪原盡頭,囚在銅盤血里。
沈照影伸手,指尖穿過鐵欄,落在那人眉心朱砂上。
朱砂微燙,像一粒未熄的炭。
籠中人閉眼,睫毛覆霜,聲音卻清晰:“殺我,或救我,皆在你一念。”
沈照影指尖一頓,銅鑰匙在掌心轉了個圈,齒痕刮過皮膚,留下細細血線。
牢門再次開啟,風灌進來,卷起滿地雪塵。
謝燼雪立于門口,骨笛橫肩,鮫綃覆目,像一尊雪塑。
他指尖在笛孔上一按,笛音未出,鐵籠鐵鏈卻齊聲震顫,仿佛回應。
沈照影回頭,目光與他相撞,無聲,卻像雪里劃過一道閃電。
謝燼雪抬手,指尖在銅鑰匙上一彈,鑰匙脫手,落入銅盤,濺起幾點血花。
血花落在籠中人腳踝,烙出極小的鶴形,鶴喙指向牢頂那線天光。
天光忽暗,風從墻縫灌入,卷起銅盤血面,血面映出牢頂石壁——
石壁上,一道裂縫蜿蜒,裂縫盡頭嵌著一面銅鏡,鏡面映出牢內三人,卻無倒影,只映雪。
雪落在鏡面上,凝成冰,冰映出牢外天地——
雪原、冰海、烏篷船、烽火臺……
皆在鏡中,卻不在眼前。
沈照影忽覺掌心一輕,銅鑰匙已化作雪粉,雪粉凝成鶴形,鶴喙啄破冰鏡,鏡中天地轟然崩塌。
鐵籠隨之崩裂,赤紅鎖鏈寸寸斷裂,籠中人跌落在地,卻無聲。
雪從牢頂傾瀉而下,瞬間填滿牢內每一寸空隙。
雪里,沈照影看見自己——
年幼的自己,在掖庭大火里回頭,看見火中琵琶弦斷,看見骨笛裂成兩半,看見銅錢缺角朝上。
雪落無聲,牢已成冢。
沈照影立于雪中,指尖再無鑰匙,再無銅錢,唯余一道極細的白痕,像鶴喙啄過的痕。
她抬手,以指為筆,在雪上寫下最后一行字:
“囚鳳已釋,照影不歸。”
雪仍在下。
舊牢已空。
鏡中人,鏡外事,皆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