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谷的黎明來得極慢。
東方天際先泛起一線灰白,像被凍住的燈芯,遲遲不肯點燃。
沈照影立在谷口,赤足踏雪,踝骨被寒氣割得生疼。
她懷里抱著一張無弦琵琶,烏木琴身早被鹽霜蝕出細密的孔,像無數小嘴在呼吸。
琵琶頸后,一道新裂的縫隙里嵌著半粒銅錢,缺角朝上,像一枚不肯闔眼的眼。
身后,蕭令昭倚在斷桅旁,素衣被風撕得獵獵作響。
左臂舊傷未愈,血線順著指尖滴落,落在雪上,凝成極小的朱點。
他望著沈照影的背影,聲音低啞:“再走一步,便是北境腹地。”
沈照影沒回頭,只抬手,指尖在琴弦上一撥——
無弦,卻有風,風掠過琴腹,發出極輕的“嗡”,像雪崩前的裂響。
謝燼雪不見蹤影,只余一支骨笛插在雪里,笛尾紅穗子被霜打成深色,像一截凍住的舌。
昨夜,他以笛音換得三日生機,笛身卻因此崩裂,碎骨散落雪野,再也拼不成完整的曲調。
沈照影拾起一截碎骨,指腹摩挲,骨面刻著極細的紋路——
北境狼紋,暗合沈氏舊部密令。
她忽而明白,雪狼谷不是終點,而是起點。
谷內,風聲忽緊,卷起雪幕,雪幕里現出一排黑影。
黑影披狼皮,面覆銅面具,腰懸彎刀,刀背嵌狼牙。
為首之人,缺左耳,右耳墜一枚銅鈴,鈴舌以狼牙制成,在風里發出低沉嗚咽。
他單膝跪地,雙手奉上一物——
一方殘卷,紙邊焦黑,寫著“沈氏無罪”,落款卻被血漬糊住,只余“沈”字殘影。
沈照影接過殘卷,指尖在血漬上輕輕一按,血痕竟未干,像新傷。
缺耳狼奴低聲道:“主公舊部,潛伏三年,只待余灰復燃。”
余灰,是沈照影在北境的新號,亦是沈氏殘軍的暗語。
沈照影抬眼,眸色深得像夜:“我要的不是復燃,是焚天。”
狼奴引路,谷深入腹。
雪色漸暗,風挾冰粒,打在面上,像無數細針。
行至一處冰崖,崖下藏洞,洞口覆雪,雪下埋著十數口黑箱。
箱開,內藏兵甲——
彎刀、狼牙箭、黑狐裘、銅面具,皆覆薄霜,卻未生銹。
最底層,壓著一只紫檀匣,匣內是一方銅印,印紐雕鶴,鶴喙銜環,環上刻“燼雪”二字。
沈照影以指撫印,鶴喙微張,竟吐出一縷幽綠火,火舌在雪風里顫抖,像不肯熄的鬼眼。
銅印入手,冰崖忽震,崖頂積雪崩落,雪浪如白龍,直撲洞口。
沈照影抱印翻滾,雪浪擦身而過,封住洞口,也封住退路。
雪浪深處,傳來一聲極低的狼嚎,嚎聲未絕,崖壁裂開一道縫,縫里涌出幽綠火光。
火光中,現出一條暗河,河水漆黑,卻泛著極淡的銀光,像被凍住的星。
沈照影負印踏入暗河,冰水沒過膝,寒意透骨,卻掩不住銅印在手心的滾燙。
河水深處,忽現一線暖光,暖光里浮著一座極小島嶼,島上舊廟半塌,廟前石碑無字,只嵌一枚銅錢,銅錢缺角朝上。
沈照影負蕭令昭踏水而行,水未沒膝,卻冷得刺骨。
行至廟前,石碑忽裂,銅錢飛出,落在沈照影掌心,化作一滴滾燙的血。
血凝成鶴形,鶴喙啄破石碑,石碑再裂,裂成一道門,門后是無盡黑暗。
黑暗里,亮起一盞燈——
青釉燈,裂口補金,火苗在風中顫抖,像不肯熄的鬼眼。
燈下,擺著一張無弦琵琶與一支裂骨笛,供品是一盞凍住的酒,酒面浮一粒銅鈴。
沈照影將銅印置于供案,指尖在銅鈴上一彈,鈴舌輕碰,發出一聲極輕的“叮”,像雪落。
鈴響處,黑暗裂開一道縫,縫里涌出幽綠火光,火光中浮起一行字——
“永安十年,燼雪余灰,照影可歸。”
火光忽滅,黑暗合攏。
沈照影立于原地,指尖再無銅錢,再無鑰匙,唯余一道極細的白痕,像鶴喙啄過的痕。
她抬手,以指為筆,在黑暗里寫下一行字:
“永安十年,燼雪余灰,從此照影可歸。”
黑暗里,雪仍在下。
燈仍在。
照影,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