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諸位看官。
那盞裂了口的青釉燈,如今掛在北境最高的烽火臺。燈罩換了七次,梅枝金箔卻從未補過——因為補它的人,死在了上一個春燈節。
你們若問,春燈節是什么?
在北境,春燈不是祈福,是祭亡。
燈一亮,雪就化;雪一化,尸骨現。
今日,我們便從這一片雪下春燈講起。
北境無雪,卻更冷。
極夜方過,長庚星懸在城闕之上,像一柄不肯融化的冰錐。
沈照影立在烽火臺最高處,素衣白襪,腰間懸那盞舊燈。
燈里的火,是她親手調的“燼雪”——炭火三年,開壇如血,專焚仇人之骨。
她俯瞰萬家燈火。
五年間,她建了“照影樓”,樓規只有一句:
“貪官可殺,北境不殺?!?/p>
今夜,她第一次破了例。
城門吊橋之下,懸著一具男尸。
玄甲碎盡,胸口插一支骨笛,笛尾墜狼牙。
狼牙上刻“謝”字。
北境盡知,那是攝政王世子的標記。
沈照影認得那支笛——五年前,雪獄之別,謝燼雪用它吹過《折楊柳》。
而今,笛洞被血糊住,吹不出一個音。
“樓主,人不是我們殺的?!?/p>
回樓后,右護法阿澄低聲稟報。
阿澄是沈照影從狼嘴里撿回來的,寡言,刀快。
“北境如今敢動謝燼雪的,只有兩方?!?/p>
阿澄伸出兩根手指:
“一是攝政王自己,殺雞儆猴。
二是……世子自導自演,逼您現身?!?/p>
沈照影沒說話。
她打開骨笛暗格,抽出一卷人皮。
皮上繪著半座宮殿,墨線猩紅,像剛剝下的脈絡。
右下角,一枚小小朱印:
【東宮·無名】
——那是太子蕭令昭第二人格的私印。
五年前,他發病時,親手遞給她的。
“原來你們早就聯手?!?/p>
她輕聲笑,燈火在她眼里碎成兩簇寒星。
當夜,她獨身赴舊都。
舊都唯一還開門的酒肆,叫“春衫薄”。
五年前,顧長煙把它燒成了白地;
如今,新招牌上仍寫著這三個字,筆跡卻換了。
推門,風鈴響。
柜臺上,有人背對她在溫酒。
月白錦袍,左袖空蕩,只用一根細帶束起。
“你的手呢?”沈照影問。
那人回頭,眉目仍似當年,只是左眼成了空洞。
“換了一樣東西?!?/p>
謝燼雪抬手,掌心躺著半塊虎符。
“另一半在你那里吧?”
沈照影不答。
她解下腰間青釉燈,推到他面前。
“燈還給你。人不是我殺的。”
謝燼雪垂眸,指尖撫過燈罩裂縫,像撫一道舊疤。
“我知道。
殺人的,是五年前的你。”
同一夜,東宮。
太子蕭令昭披發赤足,立于銅鏡前。
鏡里,另一個自己正對他微笑。
“無名”——宮人這樣稱呼那個只在朔月出現的太子。
無名比蕭令昭鋒利,像刀背另一面。
此刻,無名手里捏著一頁案卷。
正是五年前沈家被撕掉的那一頁。
紙上只有一行字:
【沈硯以身為蠱,換天下十年無疫。】
沈硯,沈照影之父。
無名低笑:“原來你是藥?!?/p>
他咬破指尖,以血為墨,在字后添一句:
【藥引需燼雪三錢,春燈一盞,狼牙為匙?!?/p>
墨跡未干,他忽然抬頭,望向窗外。
“她來了?!?/p>
沈照影離城時,沒有走官道。
她繞到北境雪原深處,那里有一匹狼尸。
狼腹已空,肋骨外翻,像一座小小的祭壇。
她在狼腹里藏了東西——
一壇未封的“燼雪”,以及顧長煙留下的半塊虎符。
正要取,忽聽背后腳步輕響。
“你終于回來了。”
謝燼雪的聲音比雪更冷。
他騎在另一匹狼尸上,那狼尚未死透,后腿抽搐,在雪地里拖出長長血痕。
“五年前,你走得太急,忘了帶走這個?!?/p>
他抬手,骨笛拋出一道弧線。
沈照影反手接住,笛身冰涼,內藏的卻不再是人皮,而是一枚鑰匙。
鑰匙齒痕特殊,像一彎被折斷的月亮。
“北境攝政王瘋了,要用十萬活人點春燈。
阻止他的方法,寫在東宮地牢最后一間牢房里。
牢門鎖孔,便是這鑰匙形狀?!?/p>
沈照影抬眼:“條件?”
謝燼雪笑了,雪落在他睫毛上,不化。
“陪我回一趟春衫薄。
我想再喝一次照影酒?!?/p>
舊都·春衫薄。
酒肆重建后,第一次開門,只迎兩位客人。
沈照影溫酒,謝燼雪添柴。
酒名仍是“照影”,入口極寒,回味卻暖。
“當年你在這店里,藏了什么?”沈照影問。
謝燼雪用柴枝在地上畫一只鶴,鶴眼處點一點朱紅。
“藏了一句真話。
可惜五年前,你沒來得及聽。”
話音未落,屋頂忽然傳來琵琶聲。
弦音如裂帛,一聲比一聲急。
沈照影掀簾而出——
屋脊上,坐著一名女子,雪衣烏發,懷抱琵琶。
弦停,她抬頭,露出柳寒酥的臉。
“又見面啦,樓主?!?/p>
她笑,左手小指已斷,血順著琵琶滴在瓦上,開成細小的梅。
“太子托我帶句話:
‘若要真相,春燈節當夜,東宮地牢見。
過期,尸骨無存?!?/p>
當夜,沈照影獨返照影樓。
她取出那枚鑰匙,插入一枚空心發簪,藏進發髻。
阿澄在門外稟報:
“樓主,北境攝政王昭告天下——
春燈節,以逆子謝燼雪為祭,燃萬人春燈,祈雪永駐。”
沈照影抬眼,看向窗外。
天盡頭,第一盞春燈緩緩升起。
燈影里,似有無數雙手在揮別。
她輕聲道:
“春燈照雪,雪下藏骨。
這一次,我要他們連灰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