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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燼雪照影歸

第十三章狼尸為鞍

諸位看官,北境有種狼,死后必面朝故土。狼腹中空,可藏一騎;狼血未冷,可繪歸途。今日我們便說——一人剖狼腹,一人騎狼尸,一人以骨笛為韁。三人同鞍,卻各懷鬼胎。

沈照影在狼腹里摸到一枚鐵片。

觸手冰涼,邊緣磨得鋒利,像一彎剔骨刀。

鐵片背面,刻著極細的北狄文字:

“血燈三萬,祭我舊主。”

她指尖一緊,鐵片劃破掌心。

血珠滴在狼腹殘冰上,竟嗤地冒出一縷白煙。

那煙凝而不散,在半空化作一只鶴影,須臾碎成雪沫。

沈照影忽然想起謝燼雪臨走前那句話——

“你殺我,不如救我。”

原來五年前,他早把求救的暗號留在狼腹里。

只是她今日才懂。

狼尸旁,第二道腳印延伸向雪原深處。

腳印很淺,步幅卻極大,像一頭受傷的鶴在撲火。

沈照影循跡而去。

未行百步,風雪中已浮出血腥氣。

她蹲下身,指尖蘸一點暗紅——

血未凍,說明人未遠。

下一瞬,骨笛聲破雪而來。

調子仍是《折楊柳》,卻只剩三個音:

折、楊、柳。

最后一個音驟然拔高,像笛膜被利刃劃破。

沈照影抬頭。

雪幕盡頭,謝燼雪立于狼尸之上。

那狼比先前那匹更大,通體灰白,喉間插著骨笛。

笛尾狼牙墜在風里,晃出一道冷光。

謝燼雪右手執韁——韁繩是狼的喉管,血已凍成赤鏈。

他左眼空洞,右瞳卻亮得駭人。

“沈樓主,”他喊她,聲音沙啞,“同騎否?”

沈照影沒有立刻回答。

她看見狼尸鞍上,還伏著第三個人。

月白狐裘,鬢發散亂,后心插一截斷弦。

——柳寒酥。

琵琶弦自她琵琶骨穿入,前胸透出,弦尾結一朵小小的梅花。

血順著弦槽滴落,在狼背上凝成冰珠。

沈照影踏前一步,狼尸忽然屈膝。

謝燼雪俯身,掌心撫過狼顱,像在安撫一匹活馬。

“她死不了,”他淡淡道,“至少現在還死不了。”

柳寒酥睜開眼,唇色慘白,卻笑:“樓主,別來無恙。”

她聲音極輕,像雪片擦過刀鋒。

“太子托我帶路,去東宮地牢。

條件是——

讓我死在你們面前。”

謝燼雪用骨笛敲了敲狼背。

笛聲三短一長。

狼尸竟邁步前行,步態詭異,卻極穩。

沈照影翻身上鞍,坐在謝燼雪身后。

狼背狹窄,兩人不得不貼緊。

她聞到他衣襟上的味道——

雪、血、以及極淡的松脂香。

那是“眠雪”的主料。

五年前,她用它迷昏掖庭守衛;

五年后,他把它抹在狼尸四肢,用以驅僵。

“攝政王瘋了,”謝燼雪低聲道,“他要取我左眼煉燈油。”

沈照影沒回頭,只問:“所以你把左眼挖給了他?”

“不,”謝燼雪笑,“我把右眼給了他。

左眼——早在你逃出掖庭那夜,就送給你了。”

沈照影心頭一震。

她忽然想起,青釉燈燈罩裂縫處,那一粒小小的、像瞳仁的灰斑。

原來如此。

柳寒酥伏在狼頸,聲音斷續:

“別敘舊了……東宮地牢……戌時三刻換防……

再遲,太子就……不是太子了……”

狼尸日行三百里,夜半已抵舊都外郭。

城門口,懸著第一盞春燈。

燈罩是人皮,燈芯是頭發,燈油——

沈照影嗅得出來,混了松脂與羊脂,

卻也有另一種更腥的味道。

謝燼雪勒韁,狼尸停步。

“看見燈罩上的字了嗎?”

沈照影抬眼。

人皮燈罩上,以血寫著她的名字:

沈、照、影。

三字扭曲,像被人生生從喉嚨里摳出來。

“攝政王昭告天下,”謝燼雪輕聲道,

“以你為首燈,可換北境十年無雪。”

沈照影冷笑:“我若死了,誰替他點剩下的兩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盞?”

柳寒酥忽然伸手,握住骨笛尾端。

她指尖沾血,在狼背上畫出一個符號——

正是沈照影在狼腹里摸到的北狄文“舊主”。

“東宮地牢最后一間,”她喘息,“有你父親的……最后一頁案卷。

也是攝政王……真正的罩門。”

入城后,狼尸不能再行。

三人棄狼,轉入一條廢棄火巷。

巷尾,是沈家舊宅。

五年前,抄家之火留下的灰燼,至今未掃。

沈照影蹲下身,撥開積雪,

灰里露出半塊焦黑的木匾——

“沈府”二字只剩“氵”。

謝燼雪俯身,以骨笛撥開灰燼,

笛尖挑起一枚銅鈴。

銅鈴內,塞著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

皮上以血繪著半張地圖,

線條與狼腹鐵片吻合,

卻補全了另一半——

指向舊都地底,一條廢棄的“鏡河”。

“鏡河盡頭,便是東宮地牢。”

柳寒酥輕聲道,“但進去之前,

你們需先替我……取一樣東西。”

柳寒酥要的東西,是她的琵琶。

五年前,她自碎琵琶,以弦勒喉,

卻未死成。

如今,琵琶被懸在東市牌樓,

弦已續上,卻換了材質——

冰蠶絲,浸過“眠雪”。

謝燼雪用骨笛擊碎冰蠶絲,

琵琶墜地,弦音未絕,

竟發出女子笑聲。

沈照影以匕首挑開琴腹,

腹內空空,只余一張字條:

“以骨為柱,以血為槽,

彈我者,償我命。”

字條背面,是一枚鑰匙印痕。

齒痕形狀,與沈照影發簪中的那枚,

嚴絲合縫。

柳寒酥撫著琵琶殘柱,

忽然一笑:“樓主,借你血一用。”

沈照影尚未答,柳寒酥已握住她手掌,

以弦劃過。

血珠濺在琵琶柱上,

柱頭雕的梅花忽然綻開——

花心是一粒小小狼牙。

狼牙落地,滾到謝燼雪腳邊。

他俯身拾起,

牙根刻著一行小字:

“燼雪為匙,春燈為鎖。”

戌時三刻,舊都地底。

鏡河干涸,河床上鋪著碎鏡。

三人沿鏡河前行,腳下每踩一步,

便有一聲脆響,像踩碎了自己的臉。

盡頭,是一扇銅門。

門上浮刻一只巨眼,瞳仁處空缺。

謝燼雪將狼牙按入,

銅門轟然中開。

門后,是東宮地牢最后一間。

牢房無鎖,只懸一盞燈。

燈是青釉,裂縫猶在。

燈下,擺一案卷,

正是沈家被撕去的那一頁。

案卷旁,伏著一人。

月白狐裘,與柳寒酥一般模樣。

但那人抬頭,卻是太子蕭令昭。

“你們終于來了,”

他輕聲道,“再遲一步,

我便不是我。”

銅鏡在牢房四角,照出四個蕭令昭。

每個影子,皆缺一處:

無眼、無口、無心、無名。

真正的太子,站在鏡中央,

手里握著一頁案卷。

“沈御史以身飼蠱,

換天下十年無疫。

蠱名為‘燼雪’,

解藥是——”

他忽然停住,

因為鏡里“無名”的影子,

正在替他開口:

“解藥是沈照影的心頭血三滴,

與謝燼雪的右眼一對。”

謝燼雪聞言,笑出聲來。

“原來我的右眼,

不過是藥引。”

他抬手,指尖撫過自己空洞的左眶,

“那便拿去吧。”

沈照影卻后退一步。

她取出半塊虎符,

與謝燼雪那半塊并合。

虎符嚴絲合縫,

背面浮起一行北狄古文:

“春燈燃盡,狼煙再起。”

虎符合攏,嚴絲合縫,一聲“嗒”脆若骨裂。

沈照影指腹撫過那條合縫,脊背忽然掠過細微電流——

虎符內部竟暗藏一根極細的銀絲,

被血一浸,銀絲迅速化開,沿符面游走,

像一條蘇醒的小蛇,

在銅綠之間描出一幅縮微地圖:

皇城北枕鏡河,河底有閘;

閘心嵌一孔,孔需狼牙為匙。

沈照影抬眼,

謝燼雪已將狼牙遞到她指邊。

“想好了?”

他問得極輕,似怕驚動燈焰。

沈照影卻將狼牙推回。

“不是我的局,我不下注。”

話音甫落,牢房四壁銅鏡忽然齊聲嗡鳴,

鏡面浮出蛛網碎紋。

碎紋中央,同時滲出同一行朱砂小字:

【戌時四刻,春燈自燃】

柳寒酥倚在墻角,琵琶弦透胸而過,

血卻不再流。

她以指尖蘸血,在鏡面上補全那行字:

【戌時四刻,春燈自燃——以樓主為芯】

字成,銅鏡轟然炸裂。

碎鏡橫飛,一片薄如柳葉的鏡片掠過沈照影手背,

血線頓現;

而鏡片里映出的卻不是她的臉,

而是幼時的自己——

掖庭雪夜,她踮腳去摘檐角冰凌,

背后有人輕輕托住她腰。

那是父親沈御史。

鏡中父親抬眼,對她無聲開口:

“照影,莫回頭。”

鏡片墜地,碎成塵。

銅鏡既碎,牢房中央卻多出一道暗門。

門后是一間更小的石室,

四壁無燈,唯地面鑿一圓池,

池水深黑,漂著一盞未點燃的青釉燈。

燈罩裂縫里,滲出淡金色粉末——

正是“燼雪”原蠱。

蕭令昭立在池邊,

手里握著那頁案卷,

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沈照影,”

他聲音低啞,卻帶著奇異的溫柔,

“我與你做最后一筆交易。”

“說。”

“今夜春燈節,攝政王要用三萬活人點成長明燈,

首燈是你,

尾燈是謝燼雪。

我以太子之血,可令燈陣逆轉,

救你二人,亦可救北境。

條件——

你須親手將案卷焚于太液池,

讓天下人永遠不知‘燼雪’真相。”

沈照影垂眸,

指腹摩挲案卷紙邊。

紙是特制的焦黃蠶繭,

一觸便碎,

卻承載了她父親最后的清白。

“若我不答應?”

“那便讓無名替我活下去。”

蕭令昭抬手,

銅鏡碎片在他掌心化作一柄短刃,

刃尖對準自己咽喉。

沈照影看見他眼底浮起一層霧,

那是離魂癥發作的前兆。

“殿下,”

她輕聲喚,

“你若死了,無名也活不成。”

蕭令昭笑,

“所以,我才把選擇留給你。”

謝燼雪忽然上前一步,

以骨笛格開短刃。

笛身與刃鋒相撞,

發出一聲極輕的“叮”。

那聲音像五年前雪獄里,

鐵鎖落地的回響。

“用我的右眼,”

謝燼雪道,“換她心頭血三滴,

如何?”

蕭令昭看他,

目光像透過一層薄冰。

“攝政王世子,

何時變得如此大方?”

謝燼雪低笑:

“五年前,我欠她一條命。

今日,只還一半。”

他抬手,指尖摳入自己空洞的右眶,

竟生生將那枚義眼摳出——

琉璃義眼在他掌心滾了滾,

映出燈火一點,

像將熄未熄的螢火。

“以骨為盞,以血為酒。”

他遞到沈照影面前,

“燼雪為誓。”

沈照影沒有接。

她反手抽出匕首,

在自己左腕劃下一道極細的口子。

血珠滾落,

滴在義眼中央,

竟凝成一粒小小血琥珀。

她將琥珀嵌入虎符狼牙之孔,

虎符再次“嗒”一聲,

吐出最后一截銀絲——

銀絲在空中自行盤繞,

化作一只極小的鶴影,

撲棱棱飛向暗門之外。

“成了,”

她輕聲說,

“春燈陣眼已破,

你們誰都不用死。”

鶴影飛出石室,

沿鏡河逆流而上,

所過之處,

碎鏡重圓,

銅鏡里映出無數盞青釉燈,

燈燈相連,

像一條蜿蜒的螢火之河。

沈照影最后看了一眼蕭令昭,

將案卷收入袖中。

“真相我會留著,

但不是現在燒。

待春燈節那夜,

我會讓天下人自己看見。”

她轉身,

謝燼雪以骨笛為杖,

柳寒酥以琵琶為拐,

三人踏出暗門。

背后,銅燈自燃,

火光青白,

照見石室頂部新刻的一行字。

初語者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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