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看官,北境有種狼,死后必面朝故土。狼腹中空,可藏一騎;狼血未冷,可繪歸途。今日我們便說——一人剖狼腹,一人騎狼尸,一人以骨笛為韁。三人同鞍,卻各懷鬼胎。
沈照影在狼腹里摸到一枚鐵片。
觸手冰涼,邊緣磨得鋒利,像一彎剔骨刀。
鐵片背面,刻著極細的北狄文字:
“血燈三萬,祭我舊主。”
她指尖一緊,鐵片劃破掌心。
血珠滴在狼腹殘冰上,竟嗤地冒出一縷白煙。
那煙凝而不散,在半空化作一只鶴影,須臾碎成雪沫。
沈照影忽然想起謝燼雪臨走前那句話——
“你殺我,不如救我。”
原來五年前,他早把求救的暗號留在狼腹里。
只是她今日才懂。
狼尸旁,第二道腳印延伸向雪原深處。
腳印很淺,步幅卻極大,像一頭受傷的鶴在撲火。
沈照影循跡而去。
未行百步,風雪中已浮出血腥氣。
她蹲下身,指尖蘸一點暗紅——
血未凍,說明人未遠。
下一瞬,骨笛聲破雪而來。
調子仍是《折楊柳》,卻只剩三個音:
折、楊、柳。
最后一個音驟然拔高,像笛膜被利刃劃破。
沈照影抬頭。
雪幕盡頭,謝燼雪立于狼尸之上。
那狼比先前那匹更大,通體灰白,喉間插著骨笛。
笛尾狼牙墜在風里,晃出一道冷光。
謝燼雪右手執韁——韁繩是狼的喉管,血已凍成赤鏈。
他左眼空洞,右瞳卻亮得駭人。
“沈樓主,”他喊她,聲音沙啞,“同騎否?”
沈照影沒有立刻回答。
她看見狼尸鞍上,還伏著第三個人。
月白狐裘,鬢發散亂,后心插一截斷弦。
——柳寒酥。
琵琶弦自她琵琶骨穿入,前胸透出,弦尾結一朵小小的梅花。
血順著弦槽滴落,在狼背上凝成冰珠。
沈照影踏前一步,狼尸忽然屈膝。
謝燼雪俯身,掌心撫過狼顱,像在安撫一匹活馬。
“她死不了,”他淡淡道,“至少現在還死不了。”
柳寒酥睜開眼,唇色慘白,卻笑:“樓主,別來無恙。”
她聲音極輕,像雪片擦過刀鋒。
“太子托我帶路,去東宮地牢。
條件是——
讓我死在你們面前。”
謝燼雪用骨笛敲了敲狼背。
笛聲三短一長。
狼尸竟邁步前行,步態詭異,卻極穩。
沈照影翻身上鞍,坐在謝燼雪身后。
狼背狹窄,兩人不得不貼緊。
她聞到他衣襟上的味道——
雪、血、以及極淡的松脂香。
那是“眠雪”的主料。
五年前,她用它迷昏掖庭守衛;
五年后,他把它抹在狼尸四肢,用以驅僵。
“攝政王瘋了,”謝燼雪低聲道,“他要取我左眼煉燈油。”
沈照影沒回頭,只問:“所以你把左眼挖給了他?”
“不,”謝燼雪笑,“我把右眼給了他。
左眼——早在你逃出掖庭那夜,就送給你了。”
沈照影心頭一震。
她忽然想起,青釉燈燈罩裂縫處,那一粒小小的、像瞳仁的灰斑。
原來如此。
柳寒酥伏在狼頸,聲音斷續:
“別敘舊了……東宮地牢……戌時三刻換防……
再遲,太子就……不是太子了……”
狼尸日行三百里,夜半已抵舊都外郭。
城門口,懸著第一盞春燈。
燈罩是人皮,燈芯是頭發,燈油——
沈照影嗅得出來,混了松脂與羊脂,
卻也有另一種更腥的味道。
謝燼雪勒韁,狼尸停步。
“看見燈罩上的字了嗎?”
沈照影抬眼。
人皮燈罩上,以血寫著她的名字:
沈、照、影。
三字扭曲,像被人生生從喉嚨里摳出來。
“攝政王昭告天下,”謝燼雪輕聲道,
“以你為首燈,可換北境十年無雪。”
沈照影冷笑:“我若死了,誰替他點剩下的兩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盞?”
柳寒酥忽然伸手,握住骨笛尾端。
她指尖沾血,在狼背上畫出一個符號——
正是沈照影在狼腹里摸到的北狄文“舊主”。
“東宮地牢最后一間,”她喘息,“有你父親的……最后一頁案卷。
也是攝政王……真正的罩門。”
入城后,狼尸不能再行。
三人棄狼,轉入一條廢棄火巷。
巷尾,是沈家舊宅。
五年前,抄家之火留下的灰燼,至今未掃。
沈照影蹲下身,撥開積雪,
灰里露出半塊焦黑的木匾——
“沈府”二字只剩“氵”。
謝燼雪俯身,以骨笛撥開灰燼,
笛尖挑起一枚銅鈴。
銅鈴內,塞著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
皮上以血繪著半張地圖,
線條與狼腹鐵片吻合,
卻補全了另一半——
指向舊都地底,一條廢棄的“鏡河”。
“鏡河盡頭,便是東宮地牢。”
柳寒酥輕聲道,“但進去之前,
你們需先替我……取一樣東西。”
柳寒酥要的東西,是她的琵琶。
五年前,她自碎琵琶,以弦勒喉,
卻未死成。
如今,琵琶被懸在東市牌樓,
弦已續上,卻換了材質——
冰蠶絲,浸過“眠雪”。
謝燼雪用骨笛擊碎冰蠶絲,
琵琶墜地,弦音未絕,
竟發出女子笑聲。
沈照影以匕首挑開琴腹,
腹內空空,只余一張字條:
“以骨為柱,以血為槽,
彈我者,償我命。”
字條背面,是一枚鑰匙印痕。
齒痕形狀,與沈照影發簪中的那枚,
嚴絲合縫。
柳寒酥撫著琵琶殘柱,
忽然一笑:“樓主,借你血一用。”
沈照影尚未答,柳寒酥已握住她手掌,
以弦劃過。
血珠濺在琵琶柱上,
柱頭雕的梅花忽然綻開——
花心是一粒小小狼牙。
狼牙落地,滾到謝燼雪腳邊。
他俯身拾起,
牙根刻著一行小字:
“燼雪為匙,春燈為鎖。”
戌時三刻,舊都地底。
鏡河干涸,河床上鋪著碎鏡。
三人沿鏡河前行,腳下每踩一步,
便有一聲脆響,像踩碎了自己的臉。
盡頭,是一扇銅門。
門上浮刻一只巨眼,瞳仁處空缺。
謝燼雪將狼牙按入,
銅門轟然中開。
門后,是東宮地牢最后一間。
牢房無鎖,只懸一盞燈。
燈是青釉,裂縫猶在。
燈下,擺一案卷,
正是沈家被撕去的那一頁。
案卷旁,伏著一人。
月白狐裘,與柳寒酥一般模樣。
但那人抬頭,卻是太子蕭令昭。
“你們終于來了,”
他輕聲道,“再遲一步,
我便不是我。”
銅鏡在牢房四角,照出四個蕭令昭。
每個影子,皆缺一處:
無眼、無口、無心、無名。
真正的太子,站在鏡中央,
手里握著一頁案卷。
“沈御史以身飼蠱,
換天下十年無疫。
蠱名為‘燼雪’,
解藥是——”
他忽然停住,
因為鏡里“無名”的影子,
正在替他開口:
“解藥是沈照影的心頭血三滴,
與謝燼雪的右眼一對。”
謝燼雪聞言,笑出聲來。
“原來我的右眼,
不過是藥引。”
他抬手,指尖撫過自己空洞的左眶,
“那便拿去吧。”
沈照影卻后退一步。
她取出半塊虎符,
與謝燼雪那半塊并合。
虎符嚴絲合縫,
背面浮起一行北狄古文:
“春燈燃盡,狼煙再起。”
虎符合攏,嚴絲合縫,一聲“嗒”脆若骨裂。
沈照影指腹撫過那條合縫,脊背忽然掠過細微電流——
虎符內部竟暗藏一根極細的銀絲,
被血一浸,銀絲迅速化開,沿符面游走,
像一條蘇醒的小蛇,
在銅綠之間描出一幅縮微地圖:
皇城北枕鏡河,河底有閘;
閘心嵌一孔,孔需狼牙為匙。
沈照影抬眼,
謝燼雪已將狼牙遞到她指邊。
“想好了?”
他問得極輕,似怕驚動燈焰。
沈照影卻將狼牙推回。
“不是我的局,我不下注。”
話音甫落,牢房四壁銅鏡忽然齊聲嗡鳴,
鏡面浮出蛛網碎紋。
碎紋中央,同時滲出同一行朱砂小字:
【戌時四刻,春燈自燃】
柳寒酥倚在墻角,琵琶弦透胸而過,
血卻不再流。
她以指尖蘸血,在鏡面上補全那行字:
【戌時四刻,春燈自燃——以樓主為芯】
字成,銅鏡轟然炸裂。
碎鏡橫飛,一片薄如柳葉的鏡片掠過沈照影手背,
血線頓現;
而鏡片里映出的卻不是她的臉,
而是幼時的自己——
掖庭雪夜,她踮腳去摘檐角冰凌,
背后有人輕輕托住她腰。
那是父親沈御史。
鏡中父親抬眼,對她無聲開口:
“照影,莫回頭。”
鏡片墜地,碎成塵。
銅鏡既碎,牢房中央卻多出一道暗門。
門后是一間更小的石室,
四壁無燈,唯地面鑿一圓池,
池水深黑,漂著一盞未點燃的青釉燈。
燈罩裂縫里,滲出淡金色粉末——
正是“燼雪”原蠱。
蕭令昭立在池邊,
手里握著那頁案卷,
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沈照影,”
他聲音低啞,卻帶著奇異的溫柔,
“我與你做最后一筆交易。”
“說。”
“今夜春燈節,攝政王要用三萬活人點成長明燈,
首燈是你,
尾燈是謝燼雪。
我以太子之血,可令燈陣逆轉,
救你二人,亦可救北境。
條件——
你須親手將案卷焚于太液池,
讓天下人永遠不知‘燼雪’真相。”
沈照影垂眸,
指腹摩挲案卷紙邊。
紙是特制的焦黃蠶繭,
一觸便碎,
卻承載了她父親最后的清白。
“若我不答應?”
“那便讓無名替我活下去。”
蕭令昭抬手,
銅鏡碎片在他掌心化作一柄短刃,
刃尖對準自己咽喉。
沈照影看見他眼底浮起一層霧,
那是離魂癥發作的前兆。
“殿下,”
她輕聲喚,
“你若死了,無名也活不成。”
蕭令昭笑,
“所以,我才把選擇留給你。”
謝燼雪忽然上前一步,
以骨笛格開短刃。
笛身與刃鋒相撞,
發出一聲極輕的“叮”。
那聲音像五年前雪獄里,
鐵鎖落地的回響。
“用我的右眼,”
謝燼雪道,“換她心頭血三滴,
如何?”
蕭令昭看他,
目光像透過一層薄冰。
“攝政王世子,
何時變得如此大方?”
謝燼雪低笑:
“五年前,我欠她一條命。
今日,只還一半。”
他抬手,指尖摳入自己空洞的右眶,
竟生生將那枚義眼摳出——
琉璃義眼在他掌心滾了滾,
映出燈火一點,
像將熄未熄的螢火。
“以骨為盞,以血為酒。”
他遞到沈照影面前,
“燼雪為誓。”
沈照影沒有接。
她反手抽出匕首,
在自己左腕劃下一道極細的口子。
血珠滾落,
滴在義眼中央,
竟凝成一粒小小血琥珀。
她將琥珀嵌入虎符狼牙之孔,
虎符再次“嗒”一聲,
吐出最后一截銀絲——
銀絲在空中自行盤繞,
化作一只極小的鶴影,
撲棱棱飛向暗門之外。
“成了,”
她輕聲說,
“春燈陣眼已破,
你們誰都不用死。”
鶴影飛出石室,
沿鏡河逆流而上,
所過之處,
碎鏡重圓,
銅鏡里映出無數盞青釉燈,
燈燈相連,
像一條蜿蜒的螢火之河。
沈照影最后看了一眼蕭令昭,
將案卷收入袖中。
“真相我會留著,
但不是現在燒。
待春燈節那夜,
我會讓天下人自己看見。”
她轉身,
謝燼雪以骨笛為杖,
柳寒酥以琵琶為拐,
三人踏出暗門。
背后,銅燈自燃,
火光青白,
照見石室頂部新刻的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