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看官，可曾聽過“照鏡一百下”的故事？

銅鏡本無心，照得久了，便生出妄念。

妄念攢夠一百次，鏡子里的人就會走出來，替鏡子外的那個活下去。

今日要說的，便是那位走出來的“公主”——

她名顧長煙，也名……沈照影。

正月十六，舊都開市，雪卻未化。

朱雀街盡頭，一家銅鏡鋪悄無聲息地開了張。

鋪面極小，只懸一面鏡子，鏡背鏨“長煙”二字。

鏡前，顧長煙素手執梳，一下一下，梳至第七十下。

她口中低念：

“蕭令昭、謝燼雪、沈……”

第七十一下，她忽然停住。

銅鏡里，她的倒影卻沒有停。

鏡中顧長煙抬眼，唇角微彎，

用口型無聲地說：

“到我了。”

下一瞬，鏡面水波般漾開，

鏡中人竟伸手穿鏡而出——

十指涂丹蔻，腕懸銀鈴，

與顧長煙一般無二，卻更鮮活。

顧長煙后退一步，

鏡中人卻盈盈一笑，

指尖在她眉心輕輕一點。

“你累了，換我。”

語罷，鏡中人一步踏出，

顧長煙則倒退入鏡，

身影被鏡面吞沒，

如石投水，無聲無息。

銅鏡恢復如初，

只鏡背“長煙”二字，

變成了“照影”。

同一刻，皇宮南門轟然洞開。

守軍驚見——

失蹤五年的“安陽公主”顧長煙，

策馬自雪中歸來。

她仍著五年前離宮時的月白狐裘，

鬢邊別一朵枯梅，

腰間懸半塊虎符。

虎符缺口處，

用金箔補出一道疤，

與沈照影那盞青釉燈的裂縫，

一模一樣。

宮人跪迎，

她目不斜視，

只抬手拋下一物——

是柳寒酥的琵琶斷弦，

弦上結血梅，

冷冷擲在丹墀。

“皇兄，”

她聲音不高，卻傳遍金殿，

“我回來取我的東西。”

舊都·春衫薄原址，

斷壁殘垣間，忽有酒香。

廢墟中央，一株紅梅破土而出，

花蕊竟是一盞小小青釉燈。

燈焰幽藍，照見地上新刻的字：

“照影酒開壇，舊主當歸。”

沈照影與謝燼雪深夜至此。

謝燼雪以骨笛撥開花枝，

笛尖挑起燈芯，

燈芯燃盡處，

落下一枚銅鑰。

鑰齒極細，

像一縷被凍住的頭發。

沈照影俯身拾起，

指尖觸及銅鑰背面——

赫然是“長煙”小印。

謝燼雪低聲道：

“顧長煙回來了，

卻不是你我想象的那種回法。”

沈照影“嗯”了一聲，

抬眼望向皇宮方向，

眸色比雪更深。

東宮。

蕭令昭伏案而眠，案上攤著那頁沈家案卷。

忽有風來，案卷自動翻到最后一行：

【沈硯以身為蠱，換天下十年無疫。】

墨跡未干，

卻漸漸暈開，

像血在水中化散。

蕭令昭猛地睜眼，

瞳仁一分為二——

一黑一赤，

黑者為蕭令昭，

赤者為“無名”。

無名抬手，

指尖沾案卷上的墨跡，

在唇上輕輕一抹。

“該我上場了。”

他起身，

順手摘下壁上掛的青釉燈，

燈罩裂縫里，

滲出一行血字：

“戌時四刻，以照影為芯。”

無名微笑，

吹滅燈火，

燈火卻在他掌心復燃，

焰色猩紅。

皇宮之下，

廢殿“鏡室”重開。

四壁銅鏡，

鏡面卻映不出人影，

只映出一張空椅。

顧長煙行至鏡室中央，

抬手撫過椅背。

椅背瞬間生出裂紋，

裂紋里滲出漆黑水銀，

水銀落地，

凝成另一個顧長煙——

衣衫、神態、甚至唇角弧度，

一般無二。

水銀顧長煙開口，

聲音像冰下泉：

“你終于肯回來。”

顧長煙答：

“我只是來取回我的臉。”

水銀人輕笑，

指尖掠過自己面頰，

面皮竟如蟬蛻般剝落，

露出底下另一張臉——

沈照影的臉。

顧長煙瞳孔驟縮，

袖中滑出短刃，

刃光一閃，

水銀人被攔腰斬成兩截。

斷口處，

卻涌出無數細小銅鏡碎片，

每一片都映著不同年齡的顧長煙——

幼時、少時、離宮時、

以及，未來某一日，

她身著鳳袍、

坐在龍椅上的模樣。

碎片落地，

碎成更細塵，

最終凝成一枚銅鑰，

與沈照影手中那枚，

齒痕相對，

卻缺了一角。

缺的那一角，

正是謝燼雪手中狼牙。

夜半，

顧長煙披狐裘登城樓。

城下，

謝燼雪與沈照影并肩而立。

謝燼雪拋起半塊虎符，

虎符在空中翻轉，

映出燈火，

像一彎血月。

顧長煙抬手，

袖口滑出另一半虎符，

兩半隔空相對，

竟同時發出低鳴。

虎鳴聲中，

舊都城樓磚石自動移位，

露出一條暗道。

暗道盡頭，

是五年前沈家被焚的祠堂。

祠堂焦梁之上，

懸著最后一面未碎的銅鏡。

鏡里，

沈御史身著囚衣，

對鏡外三人緩緩下拜。

“照影，長煙，燼雪，

春燈節那夜，

請替我……

把真相還給天下。”

語罷，

鏡自內而碎，

碎片化作漫天流螢，

飛向春燈節最高的那盞主燈。

次日，

東宮貼出太子手諭：

“春燈節，迎安陽公主回宮，

設長宴，赦天下。”

手諭末尾，

卻有一行小字，

墨跡未干：

“戌時四刻，

請照影樓樓主，

攜燼雪、長煙，

同赴太液池。

若遲一步，

孤便不再是孤。”

沈照影立于照影樓最高處，

指尖摩挲銅鑰與狼牙，

輕聲道：

“原來，

真正的鏡中人，

從來不是顧長煙。”

謝燼雪側首：

“那是誰？”

沈照影抬眼，

目光穿過滿城燈火，

望向皇宮深處——

“是太子，

蕭令昭。”

銅鏡既碎，

鏡室自毀。

顧長煙立于廢墟之上，

抬手接住最后一片鏡片。

鏡片里，

映出她五歲那年的笑臉。

她指腹一緊，

鏡片化為齏粉。

風過，

粉齏四散，

像一場逆向的雪。

雪落無聲，

卻在她耳畔留下一句低語：

“鏡中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