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我知道你。”
窗戶被人關上,帷幔也閉了起來。樓下嘈雜的夜市,笑聲人語被這扇窗隔得死死的。
房間只留一盞臺燈,三人有一半臉都陷在陰翳里。
書桌上沒章法地散著幾套試卷,兩本練習冊。靠著書桌的少年隨意轉著手中的鋼筆。轉過來轉過去,微弱的光亮被這支筆擋得忽閃忽閃。
“你們是奔著白阿姨一事來的,對嗎?”
蔣年抬手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鏡,鏡片閃過一道藍光:“問吧,盡量快點,我還要復習。”
南山看看白芥,她自顧自玩著衣領上的拉鏈,南山思量片刻,道:“你不是白清祥的親生的?”
白芥無奈抿抿嘴:“我表弟還要復習。”
“好,”南山手撐在窗沿,側過臉,透過窗縫看外面的燈火闌珊,神情嚴肅:“我養母,死在你們家,什么時候出的事,怎么出的事,還有那場葬禮,你應該知道不少吧?告訴我。”
蔣年將手中的筆擱下,看著他,沉默良久:
“白阿姨三年前查出有嚴重的分裂情感性障礙,曾多次做出極端行為,這幾年她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接受治療,醫生說她的情況已經好轉不少,起碼精神狀態要好很多。上個月四號辦的出院,七號吞藥走的,我放學回來,她房間上著鎖,找人撬開后人正躺在地上,送去醫院已經搶救無效。”
蔣年目光定在地板的某處,骨節分明的手搭在木桌上,一下一下敲著。
他問白芥:“我舅舅,從來沒跟你提過她嗎?”
……
二十三年前,白清祥有個此生難忘的初戀。那男人叫許志文,文縐縐的一個人。那個年代,一塵不染純白色的年代,一封表達愛意的書信,使白清祥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1994年,杭城最冷的一年,白清祥在團年夜獨自前往海上,沒離過家的她怯生生坐在綠皮火車上,車內嘈雜,一車的拖包客。
有手機舉在耳邊半個時辰不見累的,有緊緊抱著手里的包,嘴角上揚眼睛緊閉的,還有哽咽著和家里盼歸的孩子打電話訴說不能回家的苦衷的……
白清祥頭靠著玻璃,哈出的氣蒙在上面,天上放起了煙火,火車快速趕路,但無論到哪處都能瞧見花花綠綠的天。她伴著窗外不斷的煙火聲睡過了這夜。
久聚不散的霧氣,愈發濃厚的愛意,海上春天,白清祥和許志文生下一個兒子,名取濟桓,“濟濟多士,克廣德心”。
期間,白清祥沒給家人寄出一封信,報過一次平安。她清楚當初不辭而別的做法過于任性。
白家世代簪纓,這樣的高門大戶,人生大事往往身不由己。
許志文是個一貧如洗的男人,他們缺辦了婚禮,白清祥的無名指上戴的不是戒指,是一顆金屬環系著的琥珀紐扣。她很滿足。
滿腹經綸的文人后來做了屠夫,他的學識用情話保留給了身旁的愛人。
黎明的天霧蒙蒙,白清祥坐在三輪車上,去屠宰場的路很遠,走一半已經能瞥見迷蒙的朝陽。
蛋黃般大小的太陽底下,她抬起左手,對身旁的男人說,透過紐扣,她看到了他們幸福的未來。
事事欠缺的婚姻,原來真的會情深不壽。
白清祥的而立之年,許濟桓已經九歲了。這一年,她的人生發生了暴風式的轉折。
她說,這場暴風雨,是生活對她當年的任性,上的重重一課。
許志文病了,檢查出來時,已經膏肓之疾,靠藥物僅可維持兩個月。白清祥哭著求他買藥吃,起碼能再陪自己一段時間。
許志文答應著,他總是單數日早早出門,也不再讓白清祥跟他一起了,他說他去醫院排隊買藥,到時候人多了,要等很久,趕不上回來賣肉。
白清祥開始數著日子生活,第二十九天,許志文晚上很晚回來,孩子已經睡了,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堂屋,心懸到男人九點回來才放下。
許志文笑得咳嗽不止,他抖著手從背后拿出一個報紙裹著的東西。
攤開一看,是只皮包,淡雅的黃色,很襯白清祥,包扣上鑲著一顆綠寶石,特別漂亮。
這天晚上,白清祥枕著許志文的手,聽他整夜的詩長鼓吹,最后男人哼著一首鄧麗君的歌,輕拍著身旁的愛人入夢: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第三十天,白清祥發現許志文今天沒有早起,她問他,今天是趕集日呀,不開攤嗎?
男人沒回他,白清祥意識到什么,穿好衣物跑出去求助街坊四鄰,整條清靜的街充斥著女人的絕望。
許志文走后,白清祥帶著九歲的兒子上了當年那趟綠皮火車。
在回家的路上,發生了一起車禍,許濟桓當場死亡。
她是一個人回到白家的,那時的白芥六歲,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家人口中愚不可及的姑姑。
白清祥匆匆回家,借了一筆錢,再匆匆離開。她在一個禪寺待了半年,吃齋念佛的習慣也是自那養起的。
她一度認為自己是上輩子作惡多端,才讓今生的自己如此苦不堪言。
第二年,她在福利院收養了一個男孩,男孩叫南山。她將他帶到普洱,租了一套小平房,對白清祥來說,日子是平淡且麻木的。
巷子口的菜攤擺了快九年,深秋的風卷著落葉掃過腳邊的那天,她見到了一個男人,他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叫蔣文旭,大學時的同窗。
視線里的菜攤、磚墻、落葉都在往后退,退成一團模糊的影子,像她前半生里,那些抓不住的人。
男人扶起白清祥瘦弱的身體,對她說,他要娶她。
白清祥只是把手里的菜攤錢塞進圍裙口袋,拍了拍手上的土,輕聲說:“好。”
引擎發動的瞬間,她好像聽見巷子里傳來南山的喊聲,又好像沒有。
……
南山喉結劇烈滾動了兩下,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眼睛里像是被灌了沙,澀得厲害。
“她有沒有提過我,提過一個叫南山的人。”
蔣年指腹磨拭著桌沿:“白阿姨病得嚴重的那段時間,是喜歡找人說話。無意間說起過你,她那親兒子沒了半年,正好瞧著你,眉眼間是有幾分像……后來大概是發現自己病了,看著你,總想起舊事,就走了。”
淚水讓視線變得模糊,鼻尖酸澀如浸青梅。
他曾替白清祥想過無數個理由,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當初的不聲離開一定是有苦衷的。朝夕相處整整九年,哪怕她是有一點不舍。
可事實卻是,連收養他的初衷都是因為自己和她離世的兒子長得像,僅此而已。
南山仰頭,眼神飄忽在天花板上的某一處,自嘲般笑了出來。
他此刻覺得好累,像是被人從背后狠狠砸了一棍,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干。跟蔣年說了聲對不起,同白芥道了聲謝謝,隨后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