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挨著窗邊的高腳桌坐定,木桌上攤著盤油滋滋的烤串,簽子上的肉油順著木紋往下滲。
追憶的話剛落,馬蒂亞忽然正了神色,指尖敲了敲桌面:“學過調酒?調杯‘冰山美人’來看看?!?/p>
“現在?”
白芥頓了頓,塞下最后一塊烤肉,邊嚼邊從容不迫往吧臺走。
纖長的手取過一只細長高腳杯,往里塞滿冰塊鎮著,杯壁很快蒙上一層白汽。
接著拿過伏特加,量好后倒進搖酒器,后是些許荔枝汁及一小勺紅石榴糖漿。擰緊蓋子,手腕穩穩晃動,冰塊在里面撞出清脆的響。
晃有半分鐘,杯里的冰將其倒掉,酒液濾進去。入杯時,紅石榴糖漿在底部慢慢暈開,順著杯壁往上爬,漸漸暈染成淺粉到近乎透明的漸變,像初春融雪時映著晚霞的冰面。
最后,用鑷子夾了片薄荷葉放于杯口,推到馬蒂亞面前。
“嘗嘗?”白芥沖他挑眉,嘴角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馬蒂亞指尖敲了敲杯沿:“你嘗嘗?!?/p>
她忖度了會,拿起杯子淺啜一口,伏特加的凜冽混著荔枝的清甜滑入喉嚨,余味里帶著點若有似無的澀。
馬蒂亞便笑了,開始夸她穎悟絕倫,多才多藝。
又言:“我覺著,這酒就很合適你,冰山美人。”
……
木門外的銅鈴被人拉響,一個瘦高的寸頭男生撞了進來,小麥色皮膚在暖光下更顯健康。他嘴角銜接著一條淡淡的短疤,整個人透著銳利。
他一進來,坐于角落那些客人都不覺往門口探去,隨后議論紛紛。
“喲,今兒咱店夠冷清的???”男生上身白衫套著黑馬甲,下身工裝褲。往那兒一站,活像本會喘氣的潮流雜志。
他胸口別著刻有“徐能”二字的工牌,低頭扣著衣袖上的紐扣:“我說這么冷清的店,沒必要讓這么多人來上班嘛,適當給我放放假唄?!?/p>
說著往一旁翻串兒的藍布衫師傅望去:“是吧小李哥?”
師傅立馬憨笑回他。
藍布衫師傅叫李飛刀,這么彪悍的名字,長得卻格外慈眉善目,聽馬蒂亞說,小李哥有個女兒,跟前妻在國外生活。每個月要轉兩千的生活費才得以勉強和女兒在視頻里講上幾句話。除此之外,家里還有個生病的母親要養,總之過得很拮據。
馬蒂亞數落徐能:“一點上進心都沒有,今兒來了個樣樣會的小姑娘,你還不倍感壓力?”
“樣樣會?”徐能這才抬頭,見吧臺站著個面生之人。他湊近仔細瞧,眉頭越皺越緊:“王剛,你這不對吧,招童工我去舉報你喔?!?/p>
馬蒂亞咳嗽一聲:“你眼力跟這疤一樣,就這么挺扎眼呢?!?/p>
徐能驕傲似的“嘖”了聲,拋去一個媚眼:“帥吧?”
一笑,嘴角的疤也牽著上揚,他過去擠開馬蒂亞,手肘撐在吧臺逗白芥:“我剛剛那意思啊,是說你長得年輕,而且這店雖說是清吧,但也魚龍混雜,很危險的喔。”
馬蒂亞用手肘頂他,被徐能打開:“妹妹,你說你這么小就出來上班,家里是不是揭不開鍋了?都是苦命人。這樣,咱倆美強慘組個隊,一起在這殘酷的世間茍延殘喘,得不?”
隨后伸來一只粗糙的手,被白芥一把拍開:“不得。”
徐能一臉心領神會:“哥懂,女孩兒就要矜持點兒,沒事兒,咱們日久生情。”
八點過后便會陸續進客,恰巧來了對情侶,馬蒂亞拍拍徐能:“來客了,去。”
他嘆口氣,意興闌珊地扯扯衣領,拿著酒水單過去。
聽馬蒂亞講起,這徐能是廣西人,也就大白芥一歲。他命也不好,父母離異,丟下一個六歲的妹妹。十五歲就出了社會,一天兼職好幾份工。
隨后補了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日子要過。他說話就是不著調了點,人不壞?!?/p>
白芥偏過頭看了眼徐能,她倒對他印象挺好,多有意思一人啊。
白芥學東西很快,馬蒂亞帶她走了一遍工作流程,已經熟悉得差不多了。
馬蒂亞說,這個店營業時間不長,下午七點到凌晨三點。營業時間短,盈利也就那樣,工資自然高不到哪去。并且不提供吃住。
“不提供吃住啊”,白芥抬手摩挲著下巴:“打烊后我可以留在店里嗎?”
對方愣了下,問她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跑出來的。
白芥眼神沉了沉,指尖又開始無意識地劃著吧臺邊緣:“不是,我還債,家里欠了一屁股債?!?/p>
她越說越沒底氣。
對面那關切的目光簡直要將人盯穿,白芥只好垂著眸不看他,往那扇木門一瞟,如握救命稻草:“店長,來客了。”
吧臺有旗袍姐姐調酒,大家叫她蜻蜓;屏風后面彈古箏的姑娘叫靈靈,整個店,員工比客人多,白芥只好跟著小李哥串簽子。
起初她認為,一個人能干完的活招這么多員工真是多此一舉,但那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日子要過”,她現在只覺得這馬蒂亞真是個極好的人。
留下她,多半也是出于善心。
過了零點,來店里的就是真正喝酒玩樂的人,燒烤坊不開放了,屏風后的彈奏聲也止住了。蜻蜓白天有兼職,所以也走得早。
平日里,剩下的時間就只留徐能和馬蒂亞看店,今天換成白芥,徐能高興得不得了,得空就來白芥耳邊嚷嚷:“二人世界喔。”
什么二人世界,零點過后店里就鬧騰得要死,連暖黃燈光也換成了炫彩的染色燈。
徐能見白芥啥都會干,便當起了甩手掌柜,一整夜身體就沒出過那吧臺。好在來的大多都是熟客,事兒不算多,白芥一人也忙得過來。
有的熟客還會故意調侃:“小徐,你當真舍得讓人妹妹一個人干啊?”
徐能臉不紅心不跳,盯著手機眼都不帶抬的:“年輕人多動動怎么了?”
打烊后,徐能又是伸懶腰又是打哈欠,腰骨響得像生銹的合頁。拿著鑰匙準備走,見白芥還留著,質問她是不是想偷喝店里的酒?
白芥坐在矮凳上手撐著膝蓋抓著頭發,忙起來不累,一歇下來連呼吸都不順了。
“我跟店長說過,晚上留這兒過夜。”這話一脫口,她自己都覺得凄慘。
靠在門口那人笑的浮夸,白芥才撐起腦袋盯他:“笑什么?”
“跟你講喔,酒吧這種磁場混亂的地方,最容易招東西了?!?/p>
見對方表情沒有變化,他詫異:“妹妹,你不怕啊,求我,哥留下來陪你?!?/p>
白芥狠得嘆口氣:“別了,你家那個妹妹還等著你呢?!?/p>
“嘖,她會理解我的,她會為了自己哥哥的終身大事而理解我的?!?/p>
白芥起身去將門拉上,“誒,誒!”徐能迅速用手擋著,認真道:“去我家睡吧,真的,你跟我妹睡。你看這店兒哪有能睡覺的地方,深秋,躺地上也冷,對不?”
白芥回頭盯了眼冷清的店,便爽快答應了,
徐能倒出乎意料:“你倒一點不扭捏?”
摸黑走了十來分鐘,轉進一條幽暗的巷子,空氣里飄著點煤爐味。入眼是棟破舊居民樓,從樓下望,還有幾戶人家亮著燈,樓道壞掉的感應燈時不時閃兩下。
“我家在五樓,得爬會兒?!毙炷芡现噶酥?,“家里亂,我妹愛折騰,你別嫌棄?!?/p>
凌晨的風還夾帶著些許泥沙,白芥在樓梯口停了,抱著手左右觀察。
徐能都上了幾步梯子,才見后面的人沒了蹤影,納悶間,樓上忽然傳來白芥的聲音:“快點,上來開門?!?/p>
抬頭,在五樓梯間窗探出一個頭,他心驚了一桿,這是人嗎,這么高飛上去的?
越想越玄乎,頭頂那幽幽的聲音還時不時催他:快點快點,你被鬼纏住了?能不能走快點。
“媽蛋媽蛋媽蛋!”徐能心里默念:“建國以后不許成精,牛鬼蛇神都是封建迷信……”
偏偏五樓感應燈壞了,白芥站在門口等他,鑰匙的金屬碰撞聲在安靜的樓道格外刺耳。
門開了,她才見半秒亮光,先是“砰”得一道重重關門聲,再是“咔嚓”的鎖門聲。
白芥站在黑暗里懵了好幾秒,怒極反笑:“行啊,玩我?”隨后走到梯間窗往外看。
屋里,徐能大口喘氣,門外既沒有拍門聲,也沒有破口大罵聲,緩了會想往貓眼去看,連個人影都不見了。
“這不是見鬼是什么?這不是見鬼是什么?”
“原來你怕鬼???猜猜我怎么死的?”幽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這一嚇,剛消下去的寒毛又起了一身。
白芥沒心和他開玩笑:“被你蠢死的,轉過來?!?/p>
徐能手扒著門框,問她是怎么進來的?
白芥把枯葉丟在地上:“從窗戶啊?!?/p>
那沒關嚴的窗,斜斜的月光從縫里擠了進來。
對白芥非人哉的懷疑,直到一次親眼目睹她三步蹬墻五步上梁的場景,偏見才徹底消失。原來武俠劇里的飛檐走壁當真存在。那天徐能叼著的煙掉在地上,燙了鞋邊都沒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