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禎第一次進入瑄王府,是在長寧二十五年的初秋時節。
日薄西山,金色溫暖的日光里,她站在王府門口,感受著微涼的晚風過面頰,抬頭看著天上如流云般掠過的飛鳥,看它們最后一齊消失在四方之外的天空,神色怔怔像一尊立住的玉像。
掌事的女使站在廊下,遠遠打量了她一眼,有些嚴厲的出口警告她:“維禎,那里不是你該久站的地方。”
維禎回神,立刻把頭低下去,顯出幾分乖巧和溫順,跟上前面女使的腳步。
天子腳下,皇城一墻之隔,這里所有的人的要遵從嚴格的禮制,稍有逾矩可能都會招致殺身之禍。即使今日所有侍從都是第一次來到這建成不久的瑄王府,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的用最惡劣的脾性去揣測新主。
除了掌事是從前跟隨服侍新主的舊人,今日進入王府的侍從一半是從尚宮局精心挑選來的宮人,一半是從清苦人家選進來的良籍女子。維禎是被救命恩人一手打造成的后者。
長瀚皇家的侍從不同于尋常官吏權貴門中的侍從皆為賤籍,而是選用低階官吏人家或身家清白的良籍子女,主子若是看中即刻便可納入房中,不必另擬身份和受旁人詬病。
“維禎”這個名字還是新主賜的。她于長寧十五年冬月初七的清晨被一位路過的貴人救走,此后的十年間,她只擁有一個叫“冬七”的代號,和許多買來的孩子一樣被關在那位貴人府邸地下,終日修習武藝,不見天日。
十年為期,最后只有她一個人活著走出了暗衛營,于是作為嘉獎貴人抹去了她的曾經,給了她過去十六年都不曾擁有的良籍身份,授她以詩書、女紅、歌舞、禮法甚至朝堂之道,趕在瑄王府落成之前將她作為暗樁送了進去。
貴人告訴她盡心侍奉即可,只需每個月飛鴿傳書一封向他匯報瑄王的動向,而需要用到她時自會傳書告知。
很久之后,許多事都忘卻了,但維禎始終記得那一日的夕陽,在往后一個又一個不得安睡的夜里,才驚覺那是她與“自由”二字徹底分道揚鑣的開始。
這一撥女使里,她是年紀最小的一個,掌事覺得她年歲尚小,心性又不穩重,便將她安排在了外院,負責每日的灑掃。
新主瑄王是皇帝第五個兒子,生于長寧五年,其生母是從前的最受寵毓華貴妃,傳說他出生之日幽州、順州、檀州三州久旱終降甘霖,皇帝大喜,罷朝三日,大赦天下,后來更是取名“霽華”以彰其厚愛。
此子自出生后便一直養在毓華貴妃膝下,由皇帝親自教導,四歲能賦詩,七歲擅騎射,面若桃李,神似觀音,看人時總是含著淺淺的笑意,敦厚親和,于是私下里宮人們口口相傳,說五皇子是天神轉世,長瀚國祚綿長,久盛難衰。
在這樣的盛寵和風頭下,所有人都以為薛霽華會順理成章成為太子,登上皇位。
長寧十五年,毓華貴妃母族葉氏一族突然在善海一帶起兵造反,直逼皇城而來,僅僅一日就被當時的都督同知江汝琛、昭毅將軍容適等人全部圍殺。
皇帝暴怒,下令所有參與反叛者格殺勿論,斷頭臺足足問斬三日方歇,恐懼和血腥味像烏云一樣在監斬臺附近的幾條街久久籠罩,經年不散。
不久后毓華貴妃于深夜在寧安宮自縊,自此,繁榮百年的高門大戶湮滅于皇城中,取而代之的只剩下人人唾棄的反賊葉氏。
幾日后薛霽華也突然身染重病,一病不起,皇帝借此由頭正好將他送去京郊的一處小宅幽閉養病,宣布無詔不得回京。
所有恩榮一夜之間化為泡影,留給那個十歲孩子的,最后只剩下“罪臣之后”。
一朝塵歸塵、土歸土,皇城里再沒有了葉氏的只言片語,深宮里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一位容色傾城,榮寵加身的寵妃,也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那樣一個萬眾矚目,悲天憫人的小皇子。
直到兩個月前,皇帝才終于下令宣薛霽華回京,雖然賜封了瑄王,卻沒有給予任何實權,也沒有賜封地,只命內務府加急修造了瑄王府在皇城西南角。
這些都是維禎從貴人那里得知的,不過很多東西貴人也說的很含糊,維禎只隱約知道新主的從前是不能輕易提及的,這是大家默成的規矩。
因為時間緊迫來不及新建,司禮監便選用前朝一位大臣的舊邸翻修改建成了現在的瑄王府,光是修修補補擴大內宅就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所以新府比不上一般皇子府邸該有的規制和精巧,里頭許多雕花砌柱還是老舊的樣式,只用了新漆粉刷一遍就算是新做了,許多陳設還沒來得及添置。
維禎因為灑掃把整個府里轉了一圈,覺得雖然大小和從前貴人的府邸沒什么分別,但是精細和用心程度還是云泥之別。
她不太明白皇帝究竟是因為突然記起有這么個兒子了念子心切,還是覺得幼子終究無辜,既然已經飽嘗苦楚也該召回來了,亦或是其他。
不過不論是哪種,她都覺得皇帝做的也太不體面了些,草草就打發了這么個曾經捧在心尖上的兒子,這光景誰來看了不說一句寒酸草率。好在掌事心思周全,帶著侍從們里里外外的修整,這府里才算是勉強看得過去。
真正見到這位新主,是在三日后的清晨了。
天從將明未明時開始下小雨,像一層輕柔的紗慢慢落下來,遠處連綿的金色琉璃瓦和近處的黛色院墻連成一片,皇城在這樣漫天的潮濕朦朧里少了往日的肅殺,竟透露出幾分腐朽的味道來。
今日殿下要入住瑄王府,掌事早早就停了府里所有的事務,率領一眾侍從等在王府門口。
維禎依舊站在迎接隊伍的最末,在長廊里安靜的垂著頭,和所有侍女沒什么分別的恭敬的等待著瑄王殿下的到來。
府門口喧鬧起來了,一輛馬車緩緩停在門前。車里伸出一只修長蒼白的手,撩起半邊車簾。掌事上前取下小凳去迎,那人緩緩走了下來。在這間隙里,所有的侍從都跪下:“恭迎瑄王殿下。”
維禎跪在地上,悄悄抬眼。她這里并不能完全看到外頭的光景,只看見馬車里那人雪白的衣角,似乎繡了幾枝漂亮的竹子,隨著他的走動鮮活的在衣服上抖擻起來。
待他走進來,維禎看見他的身形,覺得他確實像衣服上繡的竹,身形頎長又很單薄,似乎天生有一股不肯彎折的傲氣。再往上看見他的臉,她驚得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張久病蒼白的臉,病懨懨的沒什么生氣,但即便如此也難掩天人之姿,精巧艷麗的五官組合在一起,便是春日里盛放的嬌花也要掩面羞澀自嘆不如,尤其是一雙漂亮的瑞鳳眼,緩緩打量著這一方天地,眉目流轉間似乎有層層疊疊的旖旎水波近前來,要將凝視著這雙眼的人卷進去溺死,眼尾泛著淺淺的紅,目光落到誰身上都是溫柔含情的模樣,很輕易的能夠吞噬人心。
她常以為國色天香、顛倒眾生只能用來形容貌美的女子,今日一見這瑄王殿下只覺這樣的詞語仍舊太過淺薄,不足以刻畫此人仙姿玉容。
這樣容色絕頂的一個人,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端坐在那里,便已足夠令人為他神魂顛倒,赴湯蹈火。
也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炙熱,他朝她投來一瞥,旋即在她呆愣的目光里淺淺彎唇,抬步往內宅走去。
他走了沒多久,維禎便聽到身邊幾個姑娘低聲卻極興奮的嘰嘰喳喳:“世界上居然還有五殿下這樣漂亮的人……”
“低聲些!給掌事姑姑知道了少不了挨罰!”
“當真是神仙一樣的人啊,看得我眼睛都暈了。”
果不其然,聲音傳到了不遠處的掌事耳中,幾個小姑娘立刻收獲一記眼刀,像小鵪鶉一樣閉著嘴不敢說話了。
瑄王入住時只帶了一個叫江堯的侍衛,連一件行李也沒有,倒是給下人們省去了不少麻煩。
他身子弱的很,走到哪里都必須派人跟著,人又極其出挑,于是在這府里走到哪里,哪里的眼睛就都齊刷刷釘在他身上。
維禎撐把小傘站在后花園里,細心打理著花圃里剛剛種進去的花木。她站的位置很好,正對著會客大堂的后門,站的離門又稍近,只要想通過后門看一看園里的景致,就必須看見她。
在漸漸密集的小雨里,隔著雨幕,他也確實看向了她。維禎似有所感的抬起頭,正與他目光相接。仍舊是水波瀲滟的滿含溫柔的一雙眼,好似欲言又止,看得維禎呼吸一滯。
片刻后她乖覺的走近前來,收起那把小傘,跪下來柔聲道:“奴婢給殿下請安。打擾了殿下興致,請殿下責罰。”
她垂著頭,露出一截雪白脆弱的頸,一副非常讓上位者受用的臣服姿態。
座上男子輕笑了一下,并不急著責罰或饒恕她,用聽不出情緒的語調不緊不慢道:“那你說說,你是如何打擾了本王的興致。”
他周身環繞著淡淡的清苦藥香,并不讓人頭暈反胃,反倒像某種奇異的熏香,似有似無,引得人想要離他再近一步仔細探究這異香的源頭。
“奴婢擋住了殿下欣賞園子里的風景,還渾然不覺,殿下提點了才前來認錯。奴婢愚鈍,還請殿下責罰。”
維禎仍舊低著頭,怯生生的開口。她認錯的態度懇切,嘴上句句說著求責罰,落在座上人耳中卻是句句求饒。
他覺得這姑娘有些過分的機靈,不過片刻的眼神,她就知道抓住機會前來混他的面熟。他并不喜歡這樣冒進的人,只是為了主上的青睞就賣弄心機,讓他感受到算計。
“抬起頭來。”
維禎應聲而動。她雖生的花容月貌卻不具攻擊力,一雙眸子澄澈靈動似小鹿,以致于看著人時總帶一點天真和柔和,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她知道這一點,于是逼出幾分淚意,更顯楚楚韻致。
“你叫什么?”可惜那人并不為之動容,反而收起了笑容。
他不笑的時候顯得極其不近人情,連同他周身的空氣都凝固冰冷了下來,整個人像一尊不可褻瀆的觀音像,冷漠而又遙遠。
她瞬間身上就起了一層薄汗,回答道:“維禎。”
這是獨屬于高位者的威嚴與壓迫,即使這么多年他并不得勢,即使他并未表露殺意,但只要他身份存在,她的生殺予奪也不過就在他一念之間。
維禎有些后悔,她尚未摸清他的脾性就這樣貿然闖到他跟前,萬一他是個乖戾嗜殺的人,自己就要交代在這里了。
他想起來前段日子給府里下人賜的名字里,確實是有這兩個字。不過現在她看起來與這兩個字是大相徑庭,他很不悅地問:“你自己選的這兩個字嗎?”
“是。”
其實嚴格來說不算。她來的最晚,掌事告訴她要更名,給她看名冊時就只剩下這個名字了。
王國克生,維周之禎,她并不覺得自己能承擔的起這份厚望。
座上男子又打量她一眼,不再說話,隨手端起一旁的茶輕輕嗅了嗅,覺得并不對自己胃口,又放回去了。只是這一下,他的表情更差了。
維禎胡思亂想了一大堆,給自己預設了所有的壞結果,不承想最后他卻起身離去,輕飄飄留下一句話,揭過這出鬧劇,放過了她。
“有虧其德。但愿有一日你能擔得起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