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禎依舊在外院負責灑掃，經由上次一事她又多了一大堆雞零狗碎的雜活，譬如前來送禮和拜帖的人絡繹不絕，除了殿下授意留下的，其余她要負責拒之門外；譬如庫房收納她要負責清理搬運，諸如此類加身，她起先以為是殿下給她的所謂的責罰教訓，后來發現非然。

殿下不喜人多，住進府里第二日就遣散了半數的侍從，維禎留心觀察了一下，被遣散的都是略有家世的人，像她這樣留下來的，都是孤兒或者從人牙子手里買來的窮苦人家的姑娘，身世絕對干凈。

不過被留下的這些人都如她一般并不被允許近身，也不許靠近殿下的書房跟起居室，所有貼身的事務只有江堯跟掌事兩個人做。

府里的人少了但是該干的活卻沒有相應的變少，維禎整日從日出忙到日落，像個陀螺。

在這樣忙碌的第三日上午，瑄王府收到了一份來自趙府的請帖。

小廝介紹自己家主人并將請帖交到維禎手上時，她并不意外，微笑著一一應下，轉頭要去找江堯轉交請帖，卻發現殿下跟江堯都不在臥房里。

她只好抓著請帖一路在府里找，終于在蓮池的池中亭里找到了兩人的身影。

今日日頭很好，薛霽華上完早朝回來坐在亭中看書。蓮池還沒來得及種植水木花草，只有一池清亮的池水，薛霽華端坐其間，在粼粼的跳躍波光中更似一朵亭亭的蓮。

他穿了一身淺色的云紋綾羅長袍，長發隨意的用一根白色玉簪盤起來，整個人素凈通透的像一塊渾然天成的美玉，在徐徐微風里，他的目光專注的落在書頁上，被風吹亂的發絲偶爾從他臉頰上拂過，像生宣上暈染的美人圖，而不遠處江堯抱著胳膊靠在石柱上睡的正酣。

維禎恐貿然開口驚擾了他，悄聲近前來，行完禮后將請帖遞上，小聲的轉達：“這是吏部趙大人府上的小廝送來的，他說趙大人誠心為殿下設宴接風洗塵，愿殿下三日后能賞臉光顧趙府。”

薛霽華神色不顯，語氣卻很溫和，頭也不抬的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請帖：“知道了。”

請帖用藏青色織金綢緞做的外封，內頁是大紅銷金紙，純金壓薄了做的開門式啟封，背面雕刻著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鸞，以翠色的寶石點綴，顯得低調又華貴，足見主人身份的尊貴和對這封請帖的重視。

他略略翻了一下，里面只寫了些官話，左左右右都是表其誠心，謙遜有度，不失風骨。

維禎的任務完成，再無理由繼續杵在這里，她自覺的行禮告退，卻在轉身后刻意放緩了腳步。

二人說完話時江堯已悠悠轉醒，此刻伸著頭過來看請帖，看完后用擔憂的語氣問道：“主子，咱去嗎？”

“早晚要走一趟的。”薛霽華合上請帖，不輕不重的在江堯頭上敲了一下，江堯會意的連著請帖和他手中的書本一齊接過，又聽到他囑咐：“挑兩個機靈利落的人隨行，不要話多的。”

“主子，哪樣的算話多啊？”江堯呆頭呆腦的問。

他問完就慘叫了一聲，維禎猜應該是頭上又挨了一下。待再走遠一些，她在微風中聽到薛霽華沒有溫度卻如泠泠山泉的聲音：“你現在這樣就算。”

江堯是個非常活潑熱絡的人，這幾日在府里他除了必要的跟在殿下身后隨侍的時間，其他時候一會兒摸摸花捏捏草，一會兒找這個女使那個小廝搭搭話。

維禎跟他說過幾次話，也仔細觀察過他，感覺他確實有些直腦筋，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但身上的功夫應當是很好的，佩劍從不離身，雙手也有常年習武結成的繭。

他與薛霽華主仆二人一動一靜，一冷一熱，倒是維系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維楨有些發愁，她在盤算著究竟怎樣才能跟著薛霽華一同前往趙府的宴會。

這無關貴人的指示，無關瑄王的恩榮，只出于她的私心，出于她從六歲一直堅持到現在的非做不可。

她并不覺得自己符合薛霽華提給江堯的條件，但是好不容易才從貴人的深院走到了天光下，且以她現在的身份能抓住的機會少之又少，她不能錯失。

思來想去，她最后還是把主意打回了頭腦簡單的江堯身上。

府里負責采買的女使叫沅芷，添置東西都由她擬好清單交給掌事過目，掌事點頭后她便去找賬房領錢采購。

維禎找她打聽了這兩日是否有采買花木的預算，沅芷猶豫了一下，想到尚且還空著的蓮池和余下兩處花圃點了點頭。

維禎心里止不住的高興，這簡直是再好不過了，她終于有了一個正當的跟江堯套近乎的由頭。

午后薛霽華回屋小憩，在這空當里江堯又開始每日例行的“巡府”。維禎在兩處尚還光禿禿的花圃前攔住他：“江近侍留步。”

江堯疑惑。

“江近侍還記得我嗎？”維禎笑瞇瞇的問，用這個好引出自己后面的舊事重提。江堯認出她是那天給主子認錯的女使，點了點頭。

“我那日沖撞了殿下之后一直惴惴不安，心有余悸，近日聽說沅芷姐姐要采買花木，所以特來向內侍打聽一下殿下的喜好，想討殿下幾分歡心。”她笑的真誠甜蜜，連帶著她說的話都讓人難以拒絕起來。

江堯思忖良久，實在是跟她說不出個一二三。這些年他跟殿下住在京郊，哪里有什么景致可觀賞，更別提能看出殿下對什么花草有喜惡了。

他恍惚記得殿下穿的衣服上都是些素色的花跟翠竹，于是推測道：“主子似乎喜歡素凈的，青竹之類也尚可。”

“多謝近侍，此番差事了結我再來道謝。我還有一點私心，不知是否說得？”她得寸進尺，換上慣用的討好姿態。這招雖然那天沒打動薛霽華，但是在一般人這里還是百試百靈的——江堯果然又點點頭。

“我一向膽小，所求不過在府中安穩度日。可惜那日給殿下留下個壞印象，以致惶惶不能終日。倘若能真正有個契機能讓我在殿下面前好好表現，往后也許能心安不少。江近侍能成全嗎？”

維禎說著說著就紅了眼，把江堯聽得一愣一愣的。他想著也不過是小女兒家的心思，沒什么不好成全的，日前就有個現成的，又想起殿下早上的囑咐，于是把薛霽華的話給她轉述了一遍：“這倒是小事，過幾日殿下前往趙府赴宴你隨行便是。不過你要機靈利落一些，不要話多。”

“多謝江近侍成全。”

第二日薛霽華晨起去后花園里散步時，看見原先只翻了土的花圃里已經被種滿了花木，靠近路徑的兩邊整齊的種滿了湘妃竹，一路從會客大堂的后門延伸到小花園之外，郁郁蔥蔥；園里多了幾棵沉香桂，正值盛放時節，幽幽散發著香氣；靠近西邊的花圃里種滿了半人高的粉白色花朵，大部分已經盛開，皎若芙蓉出水，狀似菡萏展瓣，連片在一起像揉碎的云霞，他駐足細細打量，片刻后莞爾一笑，容色比花色還要昳麗幾分。

維禎跟著幾個女使正在忙著栽種剩下的花，遠遠瞧見他的淺笑，心里慶幸自己對江堯的話揣摩到位，功不唐捐。

薛霽華又抬眼去看正在忙碌的幾個女使，冷不丁看見張面熟的臉，于是喚她：“維禎。”

她丟下手里的鏟子，一路走一路拍拍手上、身上的灰，向他行禮：“給殿下請安。”

她走近時他已經又恢復了高高在上，心思難測的模樣，一如既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并沒有什么憐香惜玉之心，隨手采下一朵開的最好的花遞到她跟前，用隨意的口吻問道：“這是什么花？”

“回殿下，此花名喚拒霜，品行高潔，夏末秋初時節方盛開，寒侵露凝時最動人。”她買這些時向店家做足了功課，園子里所有花的名字、寓意、花期她都了如指掌。

“除了這里，別處呢？”

“蓮池也已經引植了蓮花，都是精心挑選過的品種，素雅端方，能開到十月中旬，還有一些秋冬盛放的茶花正在路上，都是名貴清雅的品種。”

她侃侃而談、得心應手的樣子引起了他幾分興致，他緩緩背手踱步幾個來回。那朵拒霜花被他抓在手心里，似白似粉的顏色更襯得他細瘦纖長的手指根根如玉，白皙漂亮。

他無意識的用指尖碾著花瓣，美人手與零落的嬌花相映，繪成一幅富有破壞美感的畫。

維禎以為他會再問些花木園林之事，良久后，他只是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本王記得采買和打理園林不是你的分內事吧？”

維禎早就預料到他會這么問，搬出了準備好的說辭：“是，奴婢心疼沅芷姐姐勞碌，又對花木這些略有了解，所以才來替她分擔。”她記得他不喜歡話多的人，于是簡言之。

站在一丈外的江堯莫名緊張。

維禎采買的參考是從他這里來的，他覺得更像是自己的差事等著殿下來驗收成果。

好在薛霽華是個不吝夸贊的人，他并未深究維禎話語背后的私心，略點一點頭不知是贊許她的用心和這些種下去的花木：“尚可。”

維禎、江堯，還有遠處一直密切關注這邊動靜的沅芷，三個人俱是松了一口氣。

上位者的一舉一動，嗔癡喜怒對于下面的人來說都是頂天的大事，在這種仰人鼻息的境遇下，權力就像一柄懸在頭頂的尖刀，也許只是一句話、一個抬頭就能給自己招來殺身的禍患。

這是無數權貴領域的縮影，更是整個長瀚王朝的投射，如維禎之瓦影之魚，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粒隨手能拂去的微塵。而對于維禎這樣的人來說，即便是君主關乎一朵花的悲喜，也足以讓她押上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