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十五年，隆冬，冬月初六。

清晨長瀚閬中皇城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從早晨下到深夜雪勢一直未減，僅一日的時間街道上就積下了及膝的深雪，商戶紛紛關閉店鋪，攤販也都打道回府，一時家家戶戶閉門掩窗，天地萬物都陷入死寂，唯余簌簌落雪聲和一望無際的素白。

女子身著灰色斗篷緊緊罩著懷里年歲尚小的幼女，在茫茫大雪中一腳深一腳淺地向西北處的貴府而去。

幼女穿著并不十分合身的粗布棉衣，瘦弱的像一只小貓，牽著身旁女子冷冰冰的手，仰起一張小小的臉擔憂的問：“阿娘，阿爹真的能認出我們嗎？”

女子溫柔的笑了一下，一笑又牽動了肺腑，于是止不住的猛咳起來。她約莫二十三四的年紀，一張臉俏麗精致，卻因久病纏身和連日高燒顯得蒼白瘦削，整張臉沒有什么血色，只有雙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

她撫著女兒小小的臉，心里滿是苦澀，卻還是安慰道：“當然，阿爹一見到你便知道你是他的小女兒了。”

她的女兒有著跟其父如出一轍的眉眼，以致她只要看著女兒的眼睛就會忍不住想起那些往事，默默垂淚。

這已經(jīng)是她病重離開花樓的第二個月了。

離開花樓后因為她身份特殊，沒有地方愿意收容她和女兒，畢生一大半的積蓄投之以贖身，再加之沉疴在身藥石無醫(yī)，她連最基本的維持生計都做不到。

走投無路之下，她只能帶著女兒去找那個男人。

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那個男人也不會接受自己，唯一所求的只有他能留下女兒，哪怕不以正統(tǒng)小姐的身份留下，只要肯養(yǎng)活她的女兒她就心滿意足了。

她站在華麗而又沉重的大門前敲了很久，才有門房來開門，見到她和小女兒以為是來乞討的乞丐，斥了兩句要趕她們走。

她慌忙伸手去攔：“先生留步，我不是乞丐。我是帶著孩子來認父的！”

門房被她的話嚇了一大跳，又疑惑的問道：“認哪個？”

“你家主人。”

門房更是瞠目結舌：“我家大人只有一位當家夫人，在外頭哪來的野孩子！去去去，再敢來打擾我就叫護院來抓你了！”

“她不是野孩子，是我宋聽瀾的女兒。我懷上她時是長寧八年的春天，那時你家大人還在我父親府上借讀！”

見這女子自報家門又言之鑿鑿，門房終于頓住，好一番糾結狐疑之后才吩咐她：“我去通報我家大人，你在這…不不，你去后院小門那里等著。”

女子點一點頭，知道有了希望了，帶著孩子按他的吩咐走。

小女兒抱著她的脖子靠在她懷里，有點害怕，怯生生的問：“阿娘，阿爹會不會不要我們呀？剛才那個先生好兇，阿爹會不會也這么兇？”

女子溫柔地摸摸她的頭，感覺五臟六腑里有火在燒，痛的她喘不過來氣：“不會的，昭昭兒別怕。”

她帶著孩子在后門外站了很久，久到她的雙腳都凍的失去知覺了，眼前一陣一陣的發(fā)黑，女兒乖巧的依偎在她懷里，不聲不響。

門終于開了，還是剛才的門房開的門，不過這次門內(nèi)多了很多人。

著華服的男子遠遠站在三丈之外，身后站著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她手里牽著個看起來已經(jīng)十來歲的小男孩，下人們小心地為他們撐著傘，處處都透露著高門貴戶、闔家幸福的氣息。

男子面若寒蟬，遏制著怒氣問她：“你來做什么？”

“昭昭已經(jīng)六歲了，我?guī)齺碚J祖歸宗。她不能一直是個沒爹的孩子，不能餓死在外面。”女子冷靜的回答，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

“宋聽瀾，你知道你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嗎？”

“七年前，你淪為罪臣之女的那一刻我們便不再有瓜葛了。如今你還要帶著個不知道是誰的孩子來糾纏，誣陷朝廷命官是要被處以流刑，這個道理你不懂嗎？！”

“‘誣陷’？天塌下來這個孩子身上流的也是你的血！你要是覺得我身份恥辱，你不肯接受我無可厚非，但是這個孩子是你的，她不能一直流落街頭，最后淪為賤籍。”

她字字泣血，作為一個母親甘愿為了孩子放下一切恩怨和身段，只求女兒將來的路能好走一些，不要落得和自己一樣的下場。

男子冷笑一聲：“當年宋家收容之恩我感念至今，所以才開恩見你一面，同時也是為了斷了你所有的念想。我們之間的往事早就隨著你父親的下獄煙消云散，你若識相些就該一輩子隱藏好自己和女兒，否則來日被人發(fā)現(xiàn)你還活著，照樣難逃一死。”

“你，你的女兒，都跟我沒有任何干系。任何人都不能成為我人生中的污點。你再敢踏足這里一步，我保證你和你女兒有來無回。”

“還有，不要妄想廣天下而告之這件事就能要挾我，除了誣陷朝廷命官的罪名和剖出宋家的陳年往事，你什么都得不到。”

他的聲音和態(tài)度比那日的大雪還要冰冷，冷到后來的幾十年里每一次昭昭午夜夢回，夢到那日的場景和他的聲音仍舊心驚膽戰(zhàn)。

宋聽瀾如鯁在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竟未料到世上真有如此薄情的男子，能半分血肉親情都不念，親生的女兒于他來說是瘟神，縱然魚死網(wǎng)破也不能喚醒他片刻溫情。

那扇小門同樣被重重關上，她唯一的希望也破碎在這深雪的夜里。

宋聽瀾如來時一般牽著女兒的手，行尸走肉一般往回走，她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痛極驚心，終于在一條街的轉角靠著墻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嘔出血來。

幼女嚇得撲在她懷里放聲大哭：“阿娘！阿娘你怎么了！我們?nèi)タ创蠓颍∥覀兓丶野珊貌缓茫俊?/p>

她苦澀一笑，看著少不省事的小女兒落下兩行清淚。自己離世之后這么小的孩子無依無靠，如此年幼要怎么才能活得下去。

這么多年的苦難磋磨里她不曾怨懟過任何人，可行至今日她終于生出了恨，恨那個男人涼薄，恨世事無常，更恨自己當初單純無知，不僅給自己埋下苦果，也給無辜的女兒帶來無盡苦痛。

她伸出冰冷枯瘦的手摸摸孩子的小臉，扯出一個溫柔的笑：“阿娘對不起你，讓你來這世上一遭，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或許當初執(zhí)意要把你生下來，讓你成為我的孩子，是最錯誤的決定……”

越說她的聲音越低，到最后氣若游絲，只剩下嘴唇在翕動。幼女慌慌張張的去擦她下巴上的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娘，我去找大夫，家里所有能賣的都賣掉給你治病，阿娘你別離開我！”

恍惚間宋聽瀾似乎看到了長寧八年的自己，那時候她還是宋府最小最受寵的小姐，親人朋友都還在身邊，她天真的以為自己找到了真愛，常常構想著情郎科舉高中回來后的美好生活。

后來一夕之間天翻地覆，宋家獲罪滿門查抄，她與情郎恩斷義絕，小小的她跪在花樓媽媽面前苦苦哀求她留下這個孩子，即便孩子日后只能住在地下室她也心甘情愿。

生命的盡頭，宋聽瀾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這七年里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世人的白眼，她覺得自己終于要解脫了，在一片虛無中竟然看見了早已逝去的父母，他們還是記憶里恩愛寬厚的模樣，站在春日暖融融的陽光里，輕輕的喚自己的乳名。

她最后一次憐惜地撫摸了女兒稚嫩的臉，手一寸一寸的沉下去，用盡最后的力氣囑咐道：“好好活下去……忘掉自己的來處……”語罷，她咽下最后一口氣，撒手人寰。

“阿娘！”

世界又重歸寂靜了，不論這場深雪里有多少悲喜，一切的一切都將在天明時隨著日出消散。

大雪夜里也許會有路邊凍死的乞丐，也許會有四處游蕩的孤兒，也許會有不治而亡的野尸，對于鍍金鑲玉的皇城來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城是否還繼續(xù)像昨日一樣繁榮富庶，積雪不融是否會阻礙了自己巴結權貴的去路，自己的投名狀是否會得到心儀的答復。

太陽依舊照常升起，沒人會留在昨天的夜里，任何某某無謂的生死都只不過是飛鳥劃過天空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