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書趙祺儒的府邸坐落在皇城西北處,是他長寧二十年從吏部侍郎榮升尚書時陛下欽賜,所有規制和賞賜參設一品大員,從里到外無不彰顯富麗堂皇,皇恩浩蕩。
趙祺儒出身寒門,參加會試之前只能在皇城中的宋家借讀,但其人學富五車才思敏捷,長寧八年第一次參加春闈就一舉高中,奪得當年的會元。
同年四月參加殿試,趙祺儒以其經天緯地之雄才,治國安民之大略被長寧帝欽點為狀元,直接從正五品翰林做起,準入華蓋殿參政議事,兩年后又轉任吏部郎中,自此平步青云扶搖直上。
入朝為官僅十七載,未及不惑之年他就已經官至尚書主理吏部,在一眾四世同堂頭發花白的老大人襯托下,更顯其出類拔萃,麟子鳳雛。
此番他就算是不遞請帖來,裴淵渟也是要登門拜訪的。官場不過你來我往設宴應酬,許多人際和交易便在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間彼此心照不宣的達成。尤其是趙祺儒這樣大權在握的人,要想打通官場,就不可能繞開他。
長寧帝年事已高,皇儲之位雖然早在長寧十七年就已是皇長子裴翊辰的囊中之物,但未到長寧帝退位的那一刻,一切都有可能。
尤其這幾年長寧帝身體每況愈下,眾皇子和大臣們早就按耐不住,明面上不敢勾朋結黨拉幫站隊,背地里卻早已劃分了陣營,諸如雍王派、靖王派、太子黨這些擁護成年皇子的,還有一些只依附長寧帝自詡的清流一派。
裴淵渟在長寧十五年之后就被眾人踢出了皇位候選人一列,沒有人以為他還能從葉氏反叛案中翻身,更沒人認為他還會回到皇城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早晚有一天會再次踏足這片土地。
生性多疑重權的長寧帝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制衡”,他不會允許自己的皇位被任何一位勢大的兒子覬覦,更不會讓皇權落入他人之手,所以只會讓更多的人參與到他的“制衡”中去,越多的人攪進這趟渾水就有越多的力量相互牽制,對他來說受到的威脅就越小。
他不會允許任何一個兒子置身事外,從看似勝券在握的太子到能力出眾的雍王、靖王,再到這個被放逐的兒子,甚至還有皇后膝下最小的黃口小兒都必須參與到這斗場中來。
這是一場父與子、兄弟手足之間的博弈,是皇帝與臣子的博弈,更是長瀚整個權力系統的博弈。
抵達趙府時尚未到開宴時分,門口小廝將裴淵渟一行人引入正廳稍候,說他家主人即刻就到。里面已經有幾位大人落座了,有些裴淵渟能叫出名姓,十歲離京前他有過幾面之緣,余下一些應當是后來走馬上任的。
見裴淵渟到,幾位大人紛紛站起來行禮:“參見瑄王殿下。”
為首之人先開口,他依次給裴淵渟引見在場人:“在下是左通政晏元凱,一直想拜訪殿下卻不得見,今日沾趙大人的光同幾位同僚來恭賀殿下封王之喜。這位是戶部員外郎張瞻淇,這位是左春坊大學士李成康,這位是吏科給事中錢源。還有一位工部侍郎明修恩明大人正與趙大人在后院敘舊,聽聞殿下來了,想來也即刻就到。”
維禎跟在裴淵渟身后,聽完他的引見心里忍不住犯嘀咕,這個趙祺儒一向標榜自己清廉剛正,今日赴宴之人又是左通政又是戶部員外郎又是給事中,甚至還有太子的人,估計這些年在朝堂上沒少暗中聯合縱橫。
“幾位大人有心了,本王身子時好時壞,王府里還在修整,實在不宜接見各位大人,日后若有機會必定親自登門拜訪以表答謝之情。”裴淵渟擺出歉意又真誠的笑容,配上那張漂亮艷麗的臉,進退有度,叫人如沐春風。
說完好像是為了印證自己的那句“身體時好時壞”,他猛烈的咳嗽起來,咳得兩頰都泛紅,額頭蒙上一層細細的汗珠,咳得在場的人心驚肉跳。
維禎立刻懂事的雙手遞上帕子。
裴淵渟伸手去接,發現遞來帕子是雙女子的手,抬眼去看她,正好撞進她憂心又殷切眼神里。
他不動聲色的移開眼,轉勢將帕子推了回去。維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對,悄悄用眼神詢問一邊的江堯,發現江堯撇撇嘴在偷笑。
看他這副體弱多病的樣子,幾個大人哪里還敢再多說些什么,只一味的叫他好好休養保重身體,其余的話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趙祺儒也在此時帶著明修恩回到正廳來了。他已步入中年,但風采依舊,劍眉星目,輪廓深邃,嘴唇很薄,或許因為久居高位,看人時總是帶一點審視和打量。
維禎記得很小很小還在阿娘身邊的時候,阿娘說薄唇人都是薄情人,這句話套在她阿爹身上正合適。
趙祺儒照例寒暄了幾句,一群人嘩啦啦的站起來又嘩啦啦的坐下去,寒暄完后調轉了話頭,指向座下的明修恩笑道:“明大人今年似乎得閑不少,常與同僚們聚首啊。往年不論什么宴席,明大人不是在屯田司監工就是在地方驗收工程,想見大人一面是難如登天啊。”
明修恩汗顏:“大人說笑了,不過這半年下官確實得閑不少。自國舅爺被指派到工部來之后,很多事情都由他親力親為,下官倒是成甩手掌柜了,樂得清閑自在。”
“下官上個月聽欽天監的人說八月中旬綏安、桑南兩地交界之處恐有暴雨,陛下已經下旨命工部加強兩地的水利建設,這國舅爺上任的真是時候啊。”戶部員外郎張瞻淇笑瞇瞇地附和,對這位國舅爺似諷似夸。
“是,國舅爺一片熱忱,又肯實干,這樣冗雜重要的工作竟然一個人包攬了下來,還親自去這兩地監工,下官只用給他掌眼政令文書,抽空去四司轉轉,好不輕松。”明修恩話是這樣說,但是任誰聽了都覺得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裴淵渟知道這幾個人是把話說給他聽,畢竟今天誰也不是真的為了吃他趙家一頓飯才坐在這里。
不過他剛回京,尚未培養屬于自己的勢力和站穩腳跟,發表太多意見除了落人話柄和露怯之外沒什么好處。他悠哉悠哉像在聽家常,良久才接一句:“江尚書既然體恤大人,大人就要抓緊這機會好好修整,和親友們敘敘舊情才是。”
明修恩露出個勉強的笑。
“殿下說的在理。朝廷現在正是用人之際,陛下匆忙把殿下召回來,想來也一定是有要務委任,不知再過兩個月殿下是否還能得閑與我們這些老大人一聚啊?”
晏元凱用這話來打聽裴淵渟的動向,在場的人心思各異,都悄悄豎起了耳朵。
他為難的笑了笑:“大人問本王倒不如直接去問醫官。本王自十年前一病一直拖拖拉拉養到今日也不見痊愈,時好時壞,發作起來連床榻都下不得,縱使父皇委以重任本王也有心無力啊。”
言外之意就是你再怎么問都是本王的病反反復復沒有定數,我給你不了答案。
見打聽不出來什么有用的,幾個老頭就打哈哈繞了過去,開始聊家長里短。不多時內院的人來傳膳,一大群人又向內院走去。
維禎心里還惦記著剛才殿下拒絕她帕子的事,又不敢直接去問他,只好拉著江堯慢走兩步,落在人群后面,悄聲問他:“殿下為什么不要我的帕子?”
她怕自己又觸犯這位殿下的禁忌還不自知。
江堯急著要往前走,怕殿下等會發現他不在跟前要生氣,草草跟她解釋道:“近身的東西主子信不過旁人。”說完他就快步追上前去。
維禎也跟上,剛裝作若無其事的站定,裴淵渟就回頭掃了她跟江堯一眼,清麗眉宇間帶著淡淡的警告意味。
維禎討好一笑,他視若無睹把頭轉了回去。
內院靠西種了一棵魁梧挺拔的青桐樹,趙祺儒喜愛至極,特地命人將席面擺在了院子里,一來是賞景,溶溶月色透過梧桐枝椏撒下細碎銀色光影,隨著微風搖曳而變換,別有一番韻味;二來是天氣尚還炎熱炎熱,在外也好納涼避暑。
裴淵渟是座上之賓,理所當然應居主位,左下位便坐著趙祺儒,其家眷依次向后,其他大人們在右下位就坐。維禎跪在裴淵渟身后一邊傳菜服侍,一邊用余光打量座下的女眷。
趙祺儒竟然還是個專情的人,家眷除了他的當家夫人和孩子們之外再沒有別人,偌大的趙府和一般三妻四妾兒孫滿堂的權貴人家比起來要冷清不少。
所有的席面上各人都已落座,唯獨夫人身后的一張桌案還空著,所有菜式酒水都已經上好,卻不見主人來享用。
裴淵渟也發現了,他記得趙祺儒是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的,眼下卻只有兩個女兒和兒子在這里,想來這張空出來的是給還未到的那個女兒準備的。
他打量了一下趙祺儒在場的兩個女兒,就單從相貌來說都給他一種似熟悉似陌生的感覺,但是他確實是從來沒見過的趙祺儒的任何家眷的。
他自幼就記憶力卓群,尤其對于面容這種東西,只要是見過一面的人就不可能忘記,所以更覺得蹊蹺,但這種奇怪的感覺究竟出自哪里他又不得而知。
宴席開始,絲竹管弦之聲裊裊,舞姬身姿婀娜水袖盈盈,夜風微涼比杯中美酒更讓人沉醉,青桐枝葉搖曳沙沙作響,皎潔的月色碎銀一般傾瀉下來,天地緩緩,愜意無邊。
裴淵渟只淺淺喝了一小杯酒,不知是因為身體不好酒量欠佳還是今晚月色美景動人,他顯出幾分不勝酒力,放松了身體隨意的靠在椅子上,微闔著雙眼,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唇色嫣紅,在燈燭和月色的交融中仿佛被蒙上一層薄紗,精致脆弱的像琉璃打造的絕世孤品。
一道清脆的女聲打破了席間的安寧:“小女來遲了,給殿下、父親還有各位大人賠罪了。”
維禎循聲而望,只見一豆蔻年華的女子正走進來福禮。她一身鵝黃衣裙曳地,裙擺上繡著栩栩如生的同色宮燈百合,綴著珍珠和同色寶石,滿頭珠翠華彩照人,一張小臉靈動嬌俏,完美繼承了母親的骨相和父親的皮相,杏眸泛著漂亮的水光,揉碎了星河般的璀璨,年紀雖小但是美人姿態已具,活潑又不失端莊。
這女子的長相竟和她有七八分相似。
趙祺儒自從她進來之后慈愛之情如洪水般傾瀉,一邊招她到自己身邊坐下一邊給在場的眾人介紹:“這是老夫的小女兒懷曉。妮子脾性頑劣,從小被她母親寵壞了,今日不知又在何處玩鬧到現在才來,還望殿下和各位大人見諒。”
他說著責怪的話,但是在場有耳朵的哪個聽不出來他話語中的縱容寵溺。
趙懷曉有些害羞的依偎在父親的肩膀上,眼神止不住向座上人飄,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看見殿下也向自己投來目光后更是雙頰飛紅,女兒家心事盡顯無遺。
裴淵渟看清小姑娘的長相后恍然大悟,知道為什么看著趙家的幾個女兒都覺得面熟。
她們個個都神似府里那個叫維禎的女使,尤其趙懷曉,雖然尚且年幼但五官和維禎是極相似的。
“下官記得趙大人的小女兒也快及笄了吧?趙大人的長女似乎也好事將近啊。”晏元凱意有所指。
趙祺儒提起女兒滿是慈愛:“是啊,懷曉年初已經過完十四歲生辰,明年就要及笄了,瑾樂也已婚配給了雍王殿下,婚期就在下個月。屆時還望各位大人來參加小女的婚禮。”
幾個老大人奉承著應下,又互相給對方使眼色,最后一齊落到左春坊大學士李成康身上,他只好作關心狀問裴淵渟道:“殿下冠禮已加身,迎娶王妃怕是也要提上日程了。朝中許多大人的女兒都已適齡還待字閨中,不知殿下是否有中意之人?”問完之后幾個老大人連同趙懷曉都殷切的看著他。
裴淵渟彎唇,一抹輕笑融在月色中。就算真有他也不能告訴這群老狐貍,不然來日編排他跟哪家小姐哪家大人私交甚篤,傳到皇帝耳朵里又是飛來橫禍。
他打趣地反問:“李大人的左春坊已經連月老閣嗎?”
維楨福至心靈,敏銳的察覺到他語氣中暗含的不耐煩。這幾個老大人也是見縫插針,逮著機會就要摸摸這位殿下的底,一回摸不出來二回繼續,果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招手讓后面的人前來添酒,維禎將手中內里已換成白水的酒壺提起來,小心地給他斟了一杯,他嘗完后很意外的看了維禎一眼。維禎狡黠一笑,像只漂亮又得意的小貓。
李成康尷尬的干笑了兩聲,回頭用眼神狠狠剜了剜幾個同僚。
趙祺儒是個體面人,出來打圓場:“殿下面若冠玉,胸藏錦繡,口吐珠璣,皇城里的女子都心向往之,李大人又何須操之過急呢?”“哈哈哈哈……是了是了,是下官杞人憂天了…”
“李大人怕是替自己的女兒打起了瑄王妃的主意吧,哈哈哈哈…”張瞻淇將氛圍又拉回輕松,席間再次恢復一片和氣。
宴席一直到夜深才結束,彼時已明月高懸,冷風漸盛。裴淵渟最后離場,臨別之際,江堯找了件黑色斗篷給薛霽華罩上,更為他增添幾分病美人風姿。
他好像有些醉了,又好像很清醒,對身后的趙祺儒低聲道:“小王身處喧囂之外甚久又身無長物,多謝大人厚愛設宴款待。陛下平生最恨勾連結黨,大人與小王都是清潔正直之人,雖然古有‘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小人讒言終歸有損名譽。這些大人應該比小王了解,實非小王草木皆兵。”
趙祺儒笑笑,明白他的意思。他當然不會把自己宴請裴淵渟的事大肆散播出去,這也是他為什么把宴席設在晚上。
且席上請來的其余人也都是自己多年深交,絕對嘴嚴,就算真有人捕風捉影,以他的手段不至于這點事擺不平。
裴淵渟點點頭和他作別,在他即將跨入馬車時,趙祺儒突然開口:“小女懷曉雖性格頑劣卻是老夫的掌珠,殿下不要責怪她今日怠慢。她是個心思機敏的孩子,平日不拘小節,今日難得盛裝打扮才延誤了時間。”
裴淵渟當然不會為了這點小事計較,知道他是別有用意,將話頭擺在一個可進可退的位置:“大人席間已經替她賠過一次禮了,既是孩子,一點小事又何足掛齒?三小姐愿意為小王多飾幾分顏色是小王之幸,便更談不上責怪了。”
二人相視一笑,彼此領會,不再多言。
回程的路上,維禎正在心里復盤著今日的所見所聞,冷不丁聽到馬車里裴淵渟浸透了寒霜的聲音:“停。”
她不知道是為何故,腦中卻突然警鈴大作。
果然,下一秒她就聽到他說:
“維禎,你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