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禎一邊爬上馬車一邊心里直打鼓。
今日為了便于出行不引人側(cè)目,裴淵渟讓江堯選了輛尋常人家乘用的馬車,車內(nèi)空間有限,是想坐下兩個人除非肩膀貼肩膀、膝蓋對膝蓋。
透過一線月光維禎看見他冷著臉端坐其中,左手握著一把白玉折扇,一下一下地敲著右手手心。
她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跟他坐在一起,只能努力把自己縮的小小的跪在他面前,秉持著主上不開口她也不找死的原則閉緊嘴巴。
“知道為什么叫你上來嗎?”
“奴婢不敢胡亂揣測。”
他輕蔑的笑了一下,隨著一陣含著冷香的風(fēng)拂過,維禎只覺得眼前一暗,下一秒他已近前來,用那柄觸手生溫的折扇抬起了她的下巴,逼視著她:“你不是一直在揣測嗎?維禎,從本王見你第一面起,你就聰明的過了頭。”
他的眼睛依舊華彩瀲滟,狀若斂羽停留的山雀,卻不再柔情繾綣——在這樣的一方隱秘天地里他不必再有任何偽裝。
維禎想起了老虎、鷹隼這種猛禽,它們在準(zhǔn)備捕殺獵物時眼神應(yīng)當(dāng)也是這樣銳利而又殺意騰騰的。
她知道自己表現(xiàn)的太聰明不是一件好事,貴人也只是叫她安心服侍新主就好,但是她不得不為了自己的私心走這一步險棋。
她登時起了一身冷汗,頭腦轉(zhuǎn)地飛快,維持著面上的鎮(zhèn)定:“奴婢再聰明,任何心思對殿下來說都是昭然若揭。殿下也不會容忍自己身邊有蠢人存在。”
昏暗的光線里除了他倒映著月光的眸子她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他此刻的神色。
裴淵渟久不語,她只好繼續(xù)說下去:“今晚那壺酒是奴婢自作主張,沒有人發(fā)現(xiàn)。殿下久病未愈飲酒只會傷身,況且奴婢擔(dān)心大人們勸酒灌醉了殿下對殿下不利,才出此下策。”
“你以為這件事江堯不會去做嗎?”他不肯饒她,逼著她剖出更多。
“奴婢明白,但是江近侍作為殿下親信身份招搖,一舉一動難保不會被人察覺。只有奴婢在旁人都看不到的暗處,做這件事才會更穩(wěn)妥。”
他聽到了想要的答案,知道自己沒有看走眼高估了她,終于滿意的笑了一聲,端著她下巴的折扇緩緩下移,最后不輕不重的抵在她頸側(cè)跳動的脈搏上。
明明只是一柄折扇,明明他未置一言,維禎卻清楚的感知到了他立現(xiàn)的殺意。
她頓時汗如雨下。
裴淵渟借著月光細細的端詳起她的臉。
她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五官仿似天神之手精心雕琢,一雙眼睛更是極具欺騙性,將她顯得單純而柔軟,這一點他在初見她時就領(lǐng)教過。
看似柔軟不具任何爪牙,其實野心勃勃善于籌謀,這樣的人最能將敵人一擊斃命。
“你不僅聰明,還很會揣測人心。不過比起你的心思,本王現(xiàn)在更在意的,是你的身份。”
她幾次三番的在自己面前抖機靈卻又進退有度,薛霽華不相信身契上寫的清貧人家能養(yǎng)出她這樣心思玲瓏的人。
維禎腦袋空白了一瞬,她沒想到他會直接懷疑自己的身份,根本無從對答,但是眼下她要是不說點什么,裴淵渟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弄死自己。
“奴婢的身份在進入瑄王府的那一刻就只剩下‘殿下的人’了,”她當(dāng)然不能承認(rèn),只能寄希望于貴人給她偽造的身契經(jīng)得起推敲,“從進入王府的第一天起奴婢和殿下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斷不會做不利于殿下的事,從前不會,現(xiàn)在不會,以后更不會。”
他的表情又冷下來,自上而下的俯視著她質(zhì)問道:“就憑你一張巧嘴?”
“憑奴婢的一顆真心。”
“你以為你的一顆真心值幾個錢?”
“奴婢的真心對殿下來說固然輕賤,但是這卻是奴婢最寶貴的東西。奴婢愿意付出一切,甘愿為殿下肝腦涂地。”
她的緊張攀登到頂峰,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腦子里想到什么嘴巴就一股腦兒地往外吐。
裴淵渟聽過太多這樣的說辭了,最后這些人要么賣主求榮,要么另擇高枝,所有曾經(jīng)的誓言都化為給了他致命一擊的利刃。
“本王要你的真心做什么?”裴淵渟像聽到了令人捧腹的笑話:“忠誠二字是最廉價的登云梯,坍塌也只在一念之間。本王只看中你的本事,想要減少懷疑不被拋棄,就要做一個時刻有用的人。”
他從來是個仁慈的人,明白恩威并施才是籠絡(luò)人心的絕佳手段。
他終于收回折扇,重新靠坐回馬車上。
維禎驟然從極度緊張中放松下來,身體像一灘爛泥一樣癱軟下去,新鮮的空氣涌進胸腔,讓她靠在車廂上止不住的咳嗽。
“有野心是好事,但在有足夠的能力去匹配自己的野心之前,本王還是勸你把尾巴藏好,該奉為圭臬的不是‘鋒芒畢露’,而是‘慧極必傷’。”
維禎聽著他冷冷的警告,在心里慶幸自己又逃過一劫。
她不得不承認(rèn)薛霽華同那些殺伐果決、手段殘忍的權(quán)貴比起來簡直心軟的像活菩薩,容忍了她一次次的試探和逾矩,為她的這點小聰明也好,為她表露的所謂的真心也好,一再饒恕了她。
她無法探知裴淵渟的城府,她從不是一個擅長揣度他人心思的人,以前為了活命根本沒時間沒機會跟人打交道,但是如今為了能讓自己的路好走一點她只能不停的偽裝和鞭策自己,讓不擅長變成擅長。
這十六年來前六年她生活在花樓的地窖,堂而皇之的出現(xiàn)在花樓只會給阿娘給自己惹來譏笑和麻煩;后十年她生活在貴人地下的暗衛(wèi)營,白天要不停地應(yīng)付試煉的刀劍,稍有不慎便是被一劍封喉,夜晚也睡覺也要睜著一只眼睛提防暗殺,整日把腦袋別在褲腰上過日子。
為了走到天光下她這十年未曾有一日懈怠,舊傷未愈頻添新傷,成為唯一一個活著從最終考核中走出來的人,又只用極短的時間學(xué)習(xí)禮法禮制、詩書之道甚至是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們該有的姿態(tài),利用一切蛛絲馬跡來摸清如今的朝堂局勢。
在這樣的苦心磨練下她也僅僅只是成為了貴人最稱手的刀,跨過了堂堂正正站在世人面前這道門檻。
她忽然想起了方才晚宴上親昵的倚靠在趙祺儒身旁的幼女。
明明是相似的年紀(jì)有著相似的容貌,她可以幸福的依偎在雙親身邊,永遠天真爛漫、驕縱可人,不論做錯了什么都有強大的家世和慈愛的親人兜底。
而自己卻還在生死的邊緣線苦苦掙扎,打了十遍腹稿才說出口的話照樣會因為出言不慎給自己招來禍患,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時時刻刻被別人捏在手里。
就如同一棵大樹上落下的花,趙懷曉輕輕的落到茵席上被人滿心歡喜的接住,而她則跌入泥污,碾作塵土。
回到瑄王府后維禎多了件煩心事——趙府的那位掌珠小姐自上次接風(fēng)宴一別就惦記上了瑄王殿下,三天兩頭的差人送東西來。
頭一回送的是絹帕香囊等,維禎覺得這些東西不同于其他大人送來的禮,又怕擅自收下惹殿下不高興,進退兩難間只好眼巴巴的跑去問他老人家的意見,結(jié)果受了好大一記白眼,她只得叫人家把東西帶回去。
第二回換了個侍女,送了一大堆精致可口的點心來,一臉為難的說上次送來的東西被退回去之后,自家小姐大哭一場,連日茶飯不思,這次的東西無論如何殿下都要收下。
看她情真意切,維禎又進退兩難,只好再去通報殿下。裴淵渟怒極反笑,他甚至懷疑維楨是故意一而再再而三的用這種小事來打擾他,于是當(dāng)真收下了糕點,不過待人走后讓江堯盯著她把東西全吃了下去。
第三回趙小姐親自登門,大約是被上回收下的糕點鼓舞了,這次又帶了一大堆糕點來。
維禎光是看見東西就覺得肚子開始撐得慌了,于是在門口連連回絕她:“趙小姐請回吧,東西也不必再送了。殿下今日身子不適,不便見客。”
趙懷曉怒目圓睜,覺得這個婢女是存心在為難自己,漂亮的小臉氣得一鼓一鼓的:“別以為你有幾分姿色就能在這里狐假虎威!見不見我,收不收東西殿下說了才算!你只管去通報!”
維禎又又又陷入進退兩難。
兩頭一個都得罪不起,正當(dāng)她一籌莫展跟趙懷曉僵持不下時,萬年不拋頭露面的金尊玉貴的瑄王殿下出現(xiàn)了——在她剛跟這位大小姐說完殿下身體抱恙后。
瑄王殿下用他那標(biāo)準(zhǔn)的能溺死人的淺笑立刻就化解了維禎跟趙懷曉的僵局,不過代價是坐實了趙懷曉眼里維禎心懷不軌的形象。
他歉意一笑:“趙小姐怎么親自登門了。”
趙懷曉被他迷得快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小臉紅撲撲,星星眼眨呀眨,雙手不安地絞著手帕,剛才的囂張跋扈蕩然無存,作淑女姿態(tài)小聲的問:“上次送來的糕點殿下喜歡嗎?”
裴淵渟淡淡掃了維禎一眼,心想這個問題你問錯人了。
為了這位小姐的面子和他同趙大人的和氣著想,他換了個婉轉(zhuǎn)的說辭:“本王身弱,一直在吃藥調(diào)養(yǎng),醫(yī)官囑咐了許多忌口。趙小姐的好意本王領(lǐng)受,至于東西實在是無福消受,只好拿去處理掉了。”
知道實情的江堯在主子背后咧著嘴偷笑。
趙懷曉終于后知后覺的察覺到自己的唐突了,連忙道歉:“哎呀!是小女考慮不周了,殿下勿怪,殿下身體特殊小女不該這么貿(mào)然的送吃食來的,還好殿下沒吃,不然傷了身子就是小女的罪過了!”
維禎在心里松了一口氣,心想你終于意識到了,你再不意識到我就又要遭殃了。
裴淵渟趁熱打鐵:“趙小姐古道熱腸來探病,本王感念趙小姐的情誼。只是這樣私相授受終究是不妥,趙小姐還尚未出閣,若是落人口實誤了名聲就不好了。”
維禎暗自贊嘆他說話周全,他這話一說,既給了趙懷曉一個正當(dāng)?shù)牡情T理由又將她與自己撇清了關(guān)系,還避免了她再來糾纏,實在是一舉多得。
趙懷曉最后癟著小嘴,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瑄王府。小姑娘情竇初開,就這樣被扼殺在了搖籃里,走的時候滿眼的不甘心跟失落,連帶著頭上簪的水晶蝴蝶都跟著黯淡下去了。
她一走,裴淵渟立刻就收了笑容,含著一點怒意的看著維禎:“怎么從趙府回來之后你成了個傻的?難不成那天跟本王交付真心的時候?qū)⒛X子也一并交了出來?”
維禎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乖乖受訓(xùn)。
這樣的關(guān)頭她竟然還能分心,覺得殿下生起氣來比平時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更好看。
“本王同趙懷曉說得話那么簡單,你竟一句也說不出來嗎?本王記得你那日在馬車?yán)锩髅髑缮嗳缁砂。俊彼灰啦火垼瓦捅迫耍哉Z中充滿了譏誚。
維禎只好老實的說:“奴婢不知道該如何回絕趙小姐。她愛慕殿下奴婢看得出來,奴婢覺得不能作踐了她的心意。”
這是她的真心話,她對這些感情上的事一竅不通,更別提什么婉轉(zhuǎn)的回絕趙小姐了。她只是理所當(dāng)然的認(rèn)為在男女之情上,既然付出了真心就不該被隨意的對待。
裴淵渟簡直被她氣笑了,一張平時沒什么血色的小臉都因為激動泛起潮紅:“那來日若是有人穿著嫁衣硬要嫁給本王,你豈不是還要八抬大轎迎她進來?”
維禎知道又說錯話了,牢牢的把嘴巴閉起來,用一雙小鹿一樣純潔清澈的眼睛誠懇的看著裴淵渟。
“從明天開始你不用再應(yīng)門了,你也別留在外院了,你去膳房里待著。”
裴淵渟眼不見心不煩,把她發(fā)配到了王府里最遠的邊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