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發現對方都是歌神之后，阿木和K無論是在加班的時候，開車的時候，還是在做飯的時候，總之只要有條件，都會聽歌。他們互換了網易云音樂的歌單，像是剛剛認識的音樂發燒友，通過對方打開了另一片音樂的世界。

阿木喜歡老男人的歌，李宗盛、陳奕迅、劉德華、周華健，都是阿木熱衷的歌手，他會聽他們的歌成百上千次，直到連沙啞的煙腔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K則喜好更雜一些，流行的、古典的、甚至影視劇的主題曲都來者不拒。不過，最喜歡的男歌手是許嵩，干活和開車的時候都會循環他的歌單，當阿木問她為什么那么喜歡許嵩的時候，K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煞有介事地答道“因為他的歌不難唱！”

其實K自己也說不好，是因為許嵩歌詞里中國風的典雅中帶的那一絲憂郁，還是因為許嵩那棄醫從樂的勇敢背景，亦或是許嵩那儒雅干凈書卷氣很濃的清白面龐深深吸引了自己……總之，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她就把許嵩的歌曲當“下飯菜”了。室友依兮常說“許嵩的音樂對思恬而言，如同韓國歐巴的綜藝對迷妹——是專屬的精神寄托與狂熱來源。”

其實也不然，K對于許嵩的喜愛不是狂熱——畢竟她從未去搶票追過許嵩的演唱會，應該說是一種少女羞澀的珍藏和守護。

1月16日是S大本科生寒假的第一天，也是星期六。阿木和K簡單吃過早飯，就來到住處附近商圈的星巴克加班，總待在家里會忍不住想去擼貓，工作和學習效率為零，所以兩人丟下Cici，來外面過牛馬的“二人世界”。

中午吃飯的時候，阿木選了一家名為“肉食主義者”的漢堡店，K喜歡吃漢堡，這個嗜好是阿木最近才了解到的，所以必須安排上。

從“肉食主義者”走出來，K突然興奮地沖向街對面角落處一家名為Legato的店鋪，阿木還沒看清這店鋪賣什么，就被K拽走了，幾秒鐘后，兩人已經置身一大堆錯落有致的鋼琴陣列里。

K停下腳步，滿眼歡喜又有點羨慕地盯著不遠處的一家三口，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卷毛小男孩正坐在一架深棕色立式鋼琴面前，因為不夠高，小腳蕩在空中輕輕晃動，稚嫩的小手認真地摸索著鍵盤，奏出一個個不太連貫卻格外自信的音符。爸爸媽媽站在他背后默默不語，銷售員拿著產品手冊恭敬地站在一旁……

“他彈的好像是《踏浪》…”阿木輕輕哼了兩句，確認地點了點頭。

K仿佛沒聽見阿木的話，只饒有興致地盯著小男孩的手指。

“爸比，我想要這臺鋼琴，剛剛那臺不好。”小男孩停下手上的動作，轉身扯扯爸爸的手。

看到中年男子沉默不語的樣子，銷售員轉而熱情地指向中間一臺白色的三角鋼琴，“再試試這臺呢？”

“Steingraeber&Sohne”K下意識地看著三角鋼琴上的銘牌，念出了德語的發音。

“這是施坦格列泊鋼琴，德國高端鋼琴品牌。純手工制作。音色——”還未等銷售推介完，男孩的父親就示意男孩去試試。

小男孩被抱上琴凳，短小的手指帶著初學者的莽撞砸向低音區。咚——

一聲沉厚的共鳴從琴箱深處蕩開，不是單薄的敲擊，而是裹著天鵝絨的驚雷，帶著大地震顫般的尾韻，沿著地板爬上人的腳踝。高音區他胡亂拍打出的幾個音符，竟也如冰泉迸濺，清凌凌地在空氣里畫出弧光，晶瑩剔透得能映出琴行玻璃窗外晃動的樹影。他興奮得咯咯直笑，小手在琴鍵上犁過，一串不成調的噪音竟也被這琴馴化出奇異的層次感，低音如深海鯨歌，高音如碎鉆落銀盤。

這是施坦格列泊的ModelB，德國原廠手工制作，”銷售員適時地開口，指尖優雅地點了點琴身側面一個小小的燙金徽標，聲音帶著蜂蜜般的黏稠，“共鳴板是阿爾卑斯山云杉，百年風干，每一塊木紋都在唱歌。”她看著男孩母親眼中毫不掩飾的驚艷，“音色純凈度、動態范圍、觸鍵靈敏度，都是金字塔尖的藝術品。孩子從小用這樣的琴，耳朵和手指的‘記憶’都會被寵壞的。”她頓了頓，報出那個數字：“八十八萬。”

阿木正一手拉著K，一手在手機上回復著老板的信息，聞言猛地抬頭，喉結滾動了一下，像吞了顆滾燙的核桃。他下意識攥緊了K的手腕，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吸氣：“老天……這價錢是我兩三年的工資啊！”他搖搖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又飄回那架仿佛自帶圣光的鋼琴，手指無意識地在手機上輕輕敲打，仿佛在計算著什么。

片刻后，他側過臉，用一種規劃未來的務實口吻對K說：“不過……等以后咱們有了孩子，要是真有天賦，咬咬牙也不是不能考慮。好琴是投資，對吧？”他完全沒注意到，K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在卷毛男孩胡亂拍打琴鍵的小手上，她自己的右手，正極其輕微地在身側懸空起伏，指尖模擬著按壓琴鍵的弧度，從拇指到小指，一個標準而沉默的C大調琶音手勢。

小男孩的父親，一個穿著考究休閑西裝的男人，只沉吟了不到十秒。他走到三角鋼琴旁，伸出食指，親自在中央C區域按下一個單音。那音符飽滿圓潤，像一顆熟透的果實墜入寧靜湖面，漣漪擴散得悠長而均勻。他又在高低音區各試了幾個鍵，音色過渡如絲綢般平滑無痕。“就它了。”他對銷售員點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超市選了一盒牛奶，“音色確實不一樣。孩子啟蒙，起點不能低。手續今天能辦完嗎？”銷售員連連點頭，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如盛夏玫瑰。

男孩被抱下琴凳，蹦跳著跑向父母。K的目光卻像黏在琴鍵上，直到那光潔的黑白被琴蓋緩緩合攏，隔絕了所有可能流淌出的夢境。她指尖那無聲的琶音終于徹底停滯，蜷縮回掌心。

阿木攬住她的肩往外走，還在兀自感慨：“現在的小孩真幸福，我們小時候哪敢想這個……”琴行門外車水馬龍的喧囂裹著熱浪涌來。K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架三角鋼琴靜立在聚光燈下，像一座沉默的白色島嶼，標價牌上那一長串零，像一串冰冷的、未被解讀的密碼。而她懸在空中的手指殘留的觸感，是無人認領的、屬于成年人的灰燼，無聲無息地飄散在鼎沸市聲里。阿木掏出手機，屏幕亮起，搜索框里赫然是：“兒童初學鋼琴性價比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