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癱在懶人沙發里，背靠著窗戶，筆記本屏幕幽幽的光映在他眼底下，一片揮之不去的青。鍵盤在他指尖噼啪作響，一個方案改到第三遍，客戶模糊不清的要求攪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煩悶，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他猛地往脖子后面一伸，狠狠扯下了那副號稱能隔絕一切的降噪耳機，啪的一聲甩在身旁的軟墊上，徒勞地想甩開耳朵里那點揮之不去的嗡鳴。

幾乎同時，K異常清晰、如同春日溪流般溫潤明澈的聲音滑了進來，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活力和柔韌。

“——Goodjob，Andy!Bravo!”此刻的K盤腿坐在旁邊的地毯上，膝蓋抵著小小的矮幾，筆記本屏幕上正是她今天的“講臺”——一張干凈得只映著小男孩半張臉的小方桌。小男孩Andy的臉頰肉乎乎的，眼睛此刻竟閃閃發光，像落入了星星碎片，緊緊盯著屏幕這邊的K。“Now，”K的聲音帶著引導的溫和，“lookatthisbigcup…”

Andy用力地點了下頭，拖長了聲音模仿：“——Big...cuppp...”發音笨拙又可愛，像牙牙學語的小鴨子。

阿木的目光像是被無形的線牽住，硬生生從自己那堆枯燥混亂的片子和文案里拔了出來，落在了不遠處的K身上。他忘記了自己指尖懸在鍵盤上的姿勢，懸停在那里，僵持著，仿佛時間也隨之靜止。屏幕里的Andy還在努力地和那個“大杯子”較勁，小圓臉都憋紅了，屏幕這邊的K卻側對著阿木，嘴角揚起的弧度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專注而溫柔。

煩惱似乎在一瞬間消散了。K抬起手，伸向屏幕，指尖在空中輕輕劃過弧度，像是在抹平一塊皺起的綢緞。“Andy，lookherewithme，”聲音比剛才放得更緩，“語法呢……”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合適的錨點，“就像是你心愛的樂高城堡，”這個比喻顯然瞬間點燃了小男孩眼睛里的光，“它呀，是所有漂亮積木塊下面穩穩托住的骨架，看不見，可沒有它，城堡就嘩啦一下——”她做了個可愛又夸張的倒塌手勢，“塌掉啦。所以別急，咱們呀，就一塊塊，一層層，慢慢來。你看，把這個小詞兒放這兒……”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某個詞上輕輕一點，“這座塔啊，就會站得筆直又神氣！

阿木看著屏幕里的男孩，小腦袋隨著K的手勢搖晃著，那份顯而易見的迷茫被新奇所覆蓋。K在給抽象復雜的概念尋找最貼近孩子世界的出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懸停的手指不知何時垂了下來，虛虛地搭在冰冷的鍵盤邊框上，微微收緊又放松。

就在這時，Andy小臉猛地一垮，磕磕巴巴地說了句什么，句子末尾的詞像被踩扁了的爛西紅柿，不成樣子。男孩的小肩膀縮了一下，泄氣地撅起了嘴巴。

“Oh!”K的反應卻不是皺眉或糾正，那聲輕呼里甚至帶著點發現珍寶的驚喜。她的笑容瞬間更加明亮了，如同暖融融的陽光，“Alittlestumble？That’sperfect!Howdoweclimbup?”她向前傾了傾身子，聲音輕柔卻充滿了鼓勵的鼓點，“Seethatlittlewordhiding?Tryagain?Ijustknow...Ibetyouachocolatecroissant…你下一次，就會說得更好更棒！”她亮晶晶的眼睛里寫滿了篤定的信任，仿佛那“一個巧克力牛角包”的賭約是能撬動世界的力量。

阿木看著屏幕里的小男孩，小肩膀似乎被那“巧克力牛角包”的鼓勵輕輕拍了一下，奇跡般地重新挺直。臉上的烏云瞬間散開，重新鼓起腮幫子，眼睛里那股小小的倔強又回來了。

她在做什么？她在用一種近乎神奇的耐心——阿木甚至覺得像在放牧一片稚嫩而倔強的小云彩——連哄帶逗，卻又無比精準地帶著那個小小的靈魂，一小步一小步，攀登著她口中那名為語言的陡峭山坡。

“——Andthat，mybraveknightAndy，”K的聲音帶著任務圓滿完成后的輕快和由衷的喜悅，“wasatrulymagnificentadventuretoday!Youconqueredallthetrickywords!”她雙手略帶夸張地比了個勝利的“V”。屏幕里的Andy早就興奮得小臉通紅，像只熟透的小蘋果，也在屏幕那邊跟著手舞足蹈。

下一秒，小男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頂頂重要的大事，圓滾滾的小手猛地抓起畫筆，整個身體都撲到了屏幕前，只留下一個絨絨的發頂和一撮不安分翹起的呆毛。畫筆在數位板上吱啦作響，用力得讓這邊都能隱約聽見那劃動的細微噪音。

K耐心地等著，眼睛里的笑意如同落入水中的蜜糖，層層漾開，溫柔得幾乎能滴落下來。幾秒鐘極其專注的勾畫后，那孩子使勁把畫板向上一推，再次湊到了鏡頭前——屏幕被色彩占領了。Andy用盡了彩虹的各種顏色，以最大的熱情、橫七豎八地拼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跡：

THANKYOUMS.Kiki!

后面還跟著一顆用力過猛畫得歪歪的小小的紅心。

K沒有立刻說話。她只是看著那行歪斜卻異常真誠的彩色字母，嘴角彎起的弧度比任何精心設計的都要好看，像是最純粹的星光不小心落入了眼底。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如同溫泉水般無聲地浸潤過她的四肢百骸。她下意識地伸手，指尖在筆記本電腦觸摸板的邊緣輕輕、來回摩挲著，如同撫摸那孩子此刻雀躍的心跳。

阿木在沙發角落里目睹了全過程，他走上前輕輕幫K合上了筆記本屏幕，輕聲問道：“Kiki老師，我能預約一節成人英語課嘛？”

K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隨即笑道“課時費很貴哦。”

就在這時，K突然感覺身后沙發微微凹陷，阿木溫熱的身體已經靠了過來。接著，一雙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沉沉地、幾乎是霸道地從后面圈上了她的雙肩。掌心的熱度透過薄薄的棉質T恤熨燙著她的皮膚，十指收攏，緊緊扣住她的肩頭，帶著一種強烈的、仿佛要確認歸屬的占有欲。

“別鬧……”她聲音帶著一絲無奈的嗔，又像輕柔的安撫，“我課件還沒保存呢。”

K的目光無意識地滑過自己攤開在那張小茶幾上的筆記本。那并不是什么正式的文件，只是她日常用來打草稿、寫隨筆的本子。靠近邊緣的那幾頁，凌亂卻充滿奇思妙想——那些是在Andy幾次磕磕絆絆鬧不清時她臨時起意的涂鴉。

她看著這些潦草、有些孩子氣的痕跡，一股奇異的暖流在心口悄悄盤旋。這些本無章法的“教案”，恰恰是她今天嘗試新方法的微小冒險。看著Andy的眼睛從懵懂到亮起，笨拙的句子在她一點點的引導下變得完整流暢——一種她從未在其它領域體驗過的輕盈有力的自信感，隨著每一課的增長在心底悄然伸展、扎根。原來這就是被需要的價值感，在她帶領他人前行時一同閃爍。

等阿木被工作電話叫回書房，K才輕輕呼出一口氣，盤腿坐回地毯，矮幾上攤著她的教學筆記本——不是規整的教案，而是畫滿箭頭、涂鴉和彩色批注的戰場。她翻到新的一頁，碳素筆尖懸停片刻，飛快寫下：

“今日發現：語法迷宮+實物比喻（杯子/積木）效果超預期！Andy主動造句次數↑200%

關鍵點：錯誤=攀登階梯（巧克力牛角包賭約奏效！）

待優化：虛擬道具庫？動態語法樹動畫？”

筆尖停頓，她忽然想起三周前第一次給Andy上online課的情景。那時她照著資料庫里的模板講課，孩子眼神像蒙了霧的玻璃。直到第三天，Andy拼錯“apple”哭鼻子時，她鬼使神差畫了個被咬掉一口的蘋果笑臉，旁邊標注“a-p-p-l-e！快來吃我呀”。孩子破涕為笑，從此她的筆記本就成了涂鴉樂園。

“原來這就是蜜兒老師的感覺啊…”她喃喃自語。前幾天在圖書館偶然翻到《神秘的女老師》?，那位用葬禮埋葬不快樂、用紙鳥放飛自信的童話教師曾讓她覺得遙不可及。可現在，當Andy因為一句“Youareamazing!”而挺直的小胸膛，當那些彩色字母蹦進攝像頭——某種溫熱的力量正從她指尖蔓延到胸腔，比拿到名校offer時更踏實。

她抓起手機搜索“教育心理學兒童語言習得”，彈出的文獻像星河鋪滿屏幕。其中一篇論文標題刺進眼簾：《游戲化學習在ESL教學中的認知腳手架構建》。腳手架！她突然想起自己下午說的“語法是積木塔的骨架”——原來無意識中，她已經在搭建杜威所說的“經驗橋梁”?。這個發現讓她耳根發燙，仿佛有人擦亮了蒙塵的窗。

她合上筆記本。封皮蹭了點彩虹馬克筆的印記，像一粒等待破土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