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老弄堂的墻皮在梅雨季里泡得發漲，青灰色的磚縫間鉆出幾叢野薄荷，風一吹，清苦的香氣就漫進巷口那扇虛掩的木門里。
傅時硯蹲在門檻上數螞蟻時，六歲的溫眠正舉著個玻璃罐從對面跑過來，齊劉海被汗浸得貼在額頭上，像片打了蔫的柳葉。“小冰塊！你看我抓了什么！”她把罐子往他面前一湊，里面幾只螢火蟲正撞著玻璃壁，發出微弱的綠光。
他沒抬頭，指尖捏著塊碎成兩半的紅繩結——早上被隔壁大胖搶玩具時扯斷的，線頭上還沾著點泥。“無聊。”他悶悶地說，聲音里還帶著沒褪盡的奶氣，卻故意繃著調子，像只炸毛的小貓。
溫眠也不惱，自顧自蹲下來，把玻璃罐放在兩人中間。“老師說螢火蟲是會發光的星星，你看它們多亮呀。”她的手指在罐壁上畫圈，“就像……就像你生氣時瞪人的眼睛。”
傅時硯的耳尖悄悄紅了。他其實不討厭她這么叫他“小冰塊”，雖然每次都要皺著眉反駁，但聽著她清脆的聲音撞在弄堂的墻壁上，連墻角那只總對著他齜牙的老貓都顯得溫順了些。他把手里的紅繩結往身后藏了藏，卻被她眼尖地瞥見。
“呀，你的紅繩斷了！”溫眠湊過來，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手背，“我奶奶會打繩結，我讓她幫你修好好不好？”
他往后縮了縮手，指尖攥得更緊。這紅繩是媽媽臨走前給他系的，說“戴著它，就像媽媽在身邊”。斷了的那一刻，他蹲在巷口的老郵筒后面哭了好久，直到聽見她哼著跑調的兒歌從對面過來，才慌忙用袖子擦了臉。
“不用。”他別過臉，看見她腕上也系著根一模一樣的紅繩，只是她的那根沒斷，還在末端打了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
“可是它斷了呀。”溫眠固執地伸著手，“斷了的紅繩會變成迷路的蚯蚓，找不到家的。”她的眼睛很亮，像盛著剛才罐子里的螢火蟲，“我幫你收著吧，等奶奶修好了，再還給你。”
傅時硯猶豫了一下，慢慢松開手。斷成兩截的紅繩躺在他的掌心，線繩是那種最普通的大紅，被汗水浸得有些發黑，卻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光。溫眠小心翼翼地捏起紅繩，放進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掏出顆水果糖遞過來。
“給你吃。”是橘子味的，糖紙在她手里被捏得沙沙響，“吃了糖，就不生氣了。”
他盯著那顆糖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接過來。糖紙有點黏，大概是她揣在口袋里捂化的。他剝開糖紙，橘子的甜香混著她身上的薄荷味飄過來——她總愛在弄堂口那叢野薄荷里打滾，身上永遠帶著股清清涼涼的味道，像夏天里剛從井里撈出來的西瓜。
“我才沒生氣。”他含著糖說，聲音含糊不清，舌尖卻嘗到了一絲甜。
那天的太陽落得很慢，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纏在長滿青苔的石板路上。溫眠拿著他的紅繩去了隔壁奶奶家，回來時繩結已經修好了，只是接口處多了個小小的蝴蝶結，和她腕上的那個一模一樣。“奶奶說，這樣就不會再斷了。”她踮起腳，把紅繩系回他的手腕上，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膚，像只小螞蟻爬過，癢得他差點跳起來。
“以后別跟別人打架了。”她突然說，小手摸著他胳膊上被大胖抓傷的地方，“你打不過他的，會疼。”
傅時硯的臉“騰”地紅了。他其實是為了搶回被大胖扔掉的她的玻璃罐才動手的，可這話他說不出口，只能梗著脖子道：“我才不怕疼。”
“我怕。”溫眠的聲音低了下去，手指絞著自己的紅繩，“我怕你疼。”
他愣住了，轉頭看她時，正撞見夕陽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淺影。巷口的薄荷被風吹得沙沙響，他突然覺得，這清苦的味道里，好像也藏著點甜。
后來的日子，弄堂里總能看見兩個小小的身影。傅時硯依舊不愛說話，卻會在溫眠被別的小朋友欺負時，默默擋在她面前，哪怕自己也嚇得手心冒汗；溫眠還是總愛追著他跑，把抓來的螢火蟲、摘到的野草莓、畫歪了的畫都塞給他，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麻雀。
他們常在老郵筒底下藏東西。溫眠藏過一顆撿來的玻璃珠，說“等它發光了，就送給你當眼睛”；傅時硯藏過一塊偷拿的餅干，是他偷偷攢了三天的零食，怕被她發現，還特意用樹葉包了三層。
有天傍晚，溫眠拉著他跑到弄堂深處的薄荷叢里，那里藏著她偷偷種的幾株薄荷，葉子長得肥肥嫩嫩。“你看！”她指著那片綠，眼睛亮晶晶的，“等我長大了，就種一院子的薄荷，天天給你編草環，這樣你就不會總皺著眉了。”
傅時硯蹲下來，看著她用薄荷葉子給他編草環，指尖被草汁染得發綠。“誰要你的草環。”他嘴上這么說，卻在她把草環戴到他頭上時，乖乖地沒動。薄荷的清香繞著他的鼻尖，混著她身上的奶香味，像被陽光曬過的被子，暖烘烘的。
“小冰塊，你知道嗎？”溫眠突然湊近他，小聲說，“我要走啦。”
他的動作猛地一頓，草環從頭上掉下來，落在沾滿露水的草叢里。“去哪？”他的聲音有點抖，像被風吹得發顫的蛛絲。
“我爸爸媽媽來接我了，要去很遠的地方。”溫眠的手指摳著地上的泥土，“奶奶說，那里有很大的房子，還有好多好多花。”
傅時硯沒說話，只是盯著她腕上的紅繩。那根紅繩在夕陽下泛著紅光，像條小小的蛇，纏得他心里發緊。
“我會回來的。”溫眠抓起他的手，把那枚修好的紅繩結塞進他的掌心，然后將自己腕上的紅繩解下來，系在他的手腕上，“這個給你，等我回來的時候，就憑著這個找你。”她的手指笨拙地打著結，打了好幾次都沒打好，眼淚卻先掉了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燙得他一哆嗦。
“別哭。”他抬手想給她擦眼淚，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又不是不回來了。”
“那你要等著我呀。”溫眠吸著鼻子，把他的手攥得緊緊的，“不許跟別人玩，不許把紅繩弄丟了，不許……不許忘了我。”
“知道了。”傅時硯的聲音有點悶，他看著她哭花的臉，突然覺得，原來“小冰塊”也會有心疼的時候。
那天晚上，溫眠走了。傅時硯躲在老郵筒后面，看著她被爸爸媽媽抱上一輛黑色的汽車，玻璃罐里的螢火蟲還在發光，像顆快要熄滅的星星。汽車開走的時候，他聽見她在車里喊“小冰塊，等我回來”，聲音被風吹得越來越遠，最后融進了弄堂深處的黑暗里。
他在郵筒后面蹲了很久，直到露水打濕了褲腳，才慢慢站起來。手腕上系著兩根紅繩，一根是她修好壞的，一根是她送給他的，風一吹，兩個蝴蝶結輕輕撞在一起，像在說悄悄話。
他把那枚玻璃珠從郵筒底下挖出來，放進兜里，又把那片掉在地上的薄荷草環撿起來，小心地夾進了課本里。
后來，弄堂里的薄荷被鏟掉了，老郵筒也被拆了，傅時硯也搬了家。他走的時候，什么都沒帶，只帶著手腕上的兩根紅繩，和那顆藏在兜里的玻璃珠。
很多年后，傅時硯站在街角的花棚前，看著那個穿著白裙子的盲眼姑娘。她正踮著腳，伸手去夠架子上的薄荷，手腕上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風從花棚里吹出來，帶著熟悉的清苦香氣，像極了那年夏天，老弄堂里的味道。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轉過身，臉上帶著禮貌的微笑，問：“先生，請問您要買花嗎？”
陽光落在她的臉上，齊劉海依舊像片柳葉，只是眼神里沒有了當年的光。
傅時硯的手悄悄握緊了口袋里的紅繩結，那是他后來又找到的，另一截斷了的紅繩。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發現喉嚨像被薄荷的苦汁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
原來，有些再見，真的會變成再也不見。
原來，有些約定，真的會被時光沖得一干二凈。
他看著她轉身去整理那些薄荷，指尖在葉片上輕輕拂過，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什么珍寶。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舉著玻璃罐的小女孩，說要種一院子的薄荷，給他編一輩子的草環。
風吹過花棚，薄荷的香氣漫過來，傅時硯的眼睛慢慢紅了。
他知道，他找了十幾年的人，終于找到了。
可她，已經不記得他了。
巷口的夕陽落得和當年一樣慢，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兩個小小的身影，在長滿青苔的石板路上，分享一罐螢火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