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五點四十三分,廚房會先亮一盞燈。
燈是舊式的白熾燈泡,發黃,像半熟的蛋黃。燈下的影子也就被拉得老長——先是她的影子,再是他的影子,兩個影子在墻上輕輕碰一下,又分開。
老周把圍裙系在后腰時,老林已經把昨夜泡好的黃豆倒進豆漿機,按下“開始”。豆漿機嗡嗡響,像他倆的鬧鐘。
二十三點七秒之后,豆漿機停止,老周把豆漿濾進搪瓷缸。缸子外壁磕掉三塊瓷,露出黑鐵胎,像老人手背上三塊老年斑。老林把第一碗推到他面前,他吹兩下,抿一口,再推回去。
她喝第一口,他喝第二口。
這一套動作,他們重復了三十四年零二百一十七天。
豆漿喝完,老周去澆花。三盆繡球、一盆茉莉、兩盆薄荷,全是她種的。她種花,他澆水,花長得好,就說是“夫妻搭配”;長得不好,就互相埋怨兩句,再一起把枯枝剪掉。
七點半,老林把藥片數好:白的兩片,黃的一片,粉膠囊一粒。老周把藥片排在搪瓷蓋子上,像排隊的小人。
藥吃完,老林打開收音機,京劇《鎖麟囊》準時響起。老周跟著哼,聲音沙啞,調子卻準。老林就拿手指在桌面上敲板眼,敲著敲著,兩人相視一笑,眼角的皺紋像扇子一樣打開。
十點,他們出門買菜。老周拎竹籃,老林挽他胳膊。菜市場的人都認得他們——“周叔林姨來啦?”
賣豆腐的小伙子總多切半塊,賣青菜的大姐總多塞一把蔥。他們也不推辭,回家把蔥切成蔥花,撒在中午的雞蛋羹上。
午睡一小時。老周睡沙發,老林睡床。老周打輕鼾,老林睡不著,就瞇著眼看天花板上的裂紋——那裂紋像他們年輕時一起走過的那條小路,彎彎曲曲,卻總能走回家。
下午三點,他們剝豌豆。豆莢扔進竹筐,豆子落進白瓷碗,叮叮當當。老周說:“今晚給你做豌豆黃。”
老林笑:“牙都掉了,還黃什么黃?!?/p>
老周不接話,把一粒剝好的豌豆遞到她嘴邊。她含住,嚼兩下,瞇起眼:“甜?!?/p>
晚上七點,新聞聯播開始。老周坐左邊,老林坐右邊,中間放著一盒話梅。她吃一顆,把核吐在他手心;他再遞給她下一顆。
天氣預報播完,老林起身,把兩人的手機從沙發扶手上拿起來,插上充電線。手機是同一款,只是她的貼了向日葵膜,他的沒貼膜,背面被鑰匙刮得白花花的。
夜里十點,他們刷牙。鏡子前只有兩個牙杯,藍色是他的,粉色是她的。牙刷頭朝相反方向,像兩株依偎卻又不糾纏的蘆葦。
上床前,老周把兩人的拖鞋并齊——她的左腳,他的右腳,鞋尖朝外,像一對括號,把這一天的瑣碎括進夢里。
燈滅后,他們背對背睡。
二十分鐘后,老林的手摸到他的手腕,手指在他脈搏上停兩秒,確認他還在,才收回。
這是他們的暗號:我還在,你也還在。
老林走的那天,沒有下雨。
日歷上是再普通不過的周三,宜嫁娶、宜搬家、宜開市,沒寫“忌離別”。
她只是起床時慢了半拍。豆漿機嗡嗡響時,老周回頭,看見她扶著門框,手指在胸口畫圈。
“老周,我喘不上氣?!?/p>
老周扔了圍裙,打120,背她下樓。她輕得像一捆曬干的稻草。
救護車上,她抓著他的手,指甲掐進他手背。
“老周,我怕?!?/p>
“不怕,到醫院就好了。”
她沒再說話。
心電圖拉成一條直線時,老周正用袖子擦她額頭的汗。護士把他拉開,他踉蹌一下,膝蓋撞在擔架角上,疼得發麻,卻沒出聲。
他盯著那條直線,想起四十年前他們領結婚證那天,工作人員在表格上畫的對勾——也是這么干脆,這么不可逆。
醫生摘下口罩,說了句什么,他沒聽見。他只看見老林的睫毛上還沾著一粒汗珠,像未落的露珠。
他伸手想拂掉,被護士攔住。
后來,他坐在走廊長椅上,手里攥著一張紙。紙上的字他認識,連在一起卻不懂:
“死亡醫學證明(乙聯)……林秀蘭……心肌梗死……”
他把紙折成方塊,又展開,再折成方塊,直到紙邊割破指尖。
血珠滲出來,像那粒未落的汗珠。
回到家是夜里十一點。
門打開,黑暗像潮水涌出來。
他伸手摸墻上的開關,燈亮的一瞬,他看見餐桌上的兩副碗筷:白瓷碗,藍邊,碗里豆漿已經結皮,像一層薄霜。
他站在門口,突然忘了怎么走路。
拖鞋還在。她的左腳,他的右腳,像括號,卻再也括不住任何東西。
他蹲下來,把她的拖鞋拿在手里。鞋底有裂縫,裂縫里嵌著去年夏天他們一起去海邊時帶回來的細沙。
他一粒一粒摳出來,沙子落在地板上,像一場遲到的雨。
冰箱里躺著半盤豌豆黃。
他拉開保鮮盒,豌豆黃表面干裂,裂口處滲出淺綠的粉。
他掰了一塊放進嘴里,嚼兩下,全是渣子,甜得發苦。
夜里三點,他躺在床的左邊。
右邊平坦得像一片被熨過的雪。
他伸手過去,床單冰涼。
他把頭埋進她的枕頭,聞到一點茉莉花香——那是她用了四十年的洗發膏味。
香氣像一把鈍刀,慢慢割他的喉嚨。
天亮時,他發現床頭柜上的藥盒還開著。白的兩片,黃的一片,粉膠囊一粒。
他把藥片排在自己掌心,像排一隊小人。
小人沒處可去,他合攏手掌,藥片硌得掌心生疼。
他起身,把藥片倒進馬桶。
沖水鍵按下,漩渦卷走藥片,也卷走她最后一點痕跡。
他站在馬桶邊,突然意識到自己忘了刷牙。
鏡子里的人胡子拉碴,嘴角沾著豌豆黃碎屑。
他拿起粉色牙杯,猶豫兩秒,又放回。
藍色牙刷孤零零站著,像被拔掉一半的括號。
第四天,他去菜市場。
賣豆腐的小伙子切了半塊豆腐給他,頓了頓,又切了另外半塊。
“周叔……節哀?!?/p>
他點頭,把兩塊豆腐裝進籃子。
賣青菜的大姐把蔥遞給他,他搖頭:“不用了?!?/p>
“林姨最愛蔥花的?!?/p>
“她不在了?!?/p>
大姐的手一抖,蔥掉在地上。
他彎腰去撿,腰卻直不起來,像有人在他背上壓了一袋黃豆。
回家的路上,他走得很慢。
路過他們常坐的公交站,長椅上坐著一對老夫妻,老太太把頭靠在老先生肩上。
他別過臉,加快腳步。
走到樓下,他看見三樓的王阿姨牽著狗。
狗沖他搖尾巴,他蹲下來摸狗頭。
王阿姨說:“老周,你瘦了?!?/p>
他想笑,嘴角卻扯不動。
“老林……”
“我知道。”王阿姨遞給他一個塑料袋,“我蒸了槐花糕,你拿上去吃。”
他接過,上樓時槐花糕的香味飄出來,甜得他眼眶發酸。
槐花糕是甜的,她卻再也嘗不到了。
第二十天,繡球開始打蔫。
他澆水,澆得太多,盆底的托盤汪著水。
茉莉掉了一地白花。
他撿起來,放進搪瓷缸——那是她喝豆漿的缸子。
白花浮在水面,像一場微型雪崩。
夜里,他夢見她。
她坐在廚房小板凳上剝豌豆,指甲縫里全是青綠。
他喊她,她抬頭笑:“老周,鹽放多了?!?/p>
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
他起身,把剩下的豌豆黃全倒進垃圾桶。
垃圾桶里還有她沒吃完的半塊蘋果,已經長出柔軟的霉斑。
他把蘋果核也倒進去,蘋果核上的牙印還在——那是她的小虎牙留下的。
他蹲在垃圾桶前,突然不可抑制地干嘔。
嘔出來的只有酸水,酸水里有一粒豌豆。
他把豌豆撿起來,攥在手心,像攥住最后一粒子彈。
窗外,天開始下雨。
雨點打在空調外機上,嗒嗒響。
他想起四十年前他們搬進這間屋子的那天,也下雨。
她站在陽臺上喊:“老周,雨把繡球打蔫了!”
他跑出去,把花盆搬進屋里,兩人淋成落湯雞。
那天她穿著紅裙子,雨水把裙子貼在腿上,像一株剛洗過的芍藥。
如今陽臺上的繡球又蔫了,他卻搬不動花盆了。
雨越下越大。
他站在陽臺,讓雨把自己淋濕。
雨水順著頭發流進領口,涼得像一把鈍刀。
他張嘴接雨水,嘗到一點鐵銹味——那是她晾在陽臺上的剪刀生銹了。
他轉身進屋,剪刀掛在墻上,刀刃對著他的影子。
他伸手,又縮回。
剪刀旁邊是他們的結婚照。
照片里的她笑得露出虎牙,他摟著她的肩,背景是假的巴黎鐵塔。
他拿袖子擦照片,越擦越花。
最后,他放棄,把照片扣在桌上。
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小字:
“1979.10.3執子之手”
他盯著那行字,直到天亮。
天亮時,雨停了。
他打開冰箱,冷凍室最下層有一包東西。
他拿出來,是一袋速凍餃子。
餃子是她包的,每個餃子褶子都朝一個方向,像一隊聽話的小學生。
他把餃子全部倒進鍋里。
水開時,餃子浮起來,又沉下去,再浮起來。
他站在灶臺前,看餃子從生到熟,像在旁觀一場緩慢的死亡。
餃子煮好了,他盛了一碗,坐在餐桌前。
對面空著。
他拿筷子戳破一個餃子,韭菜豬肉餡,是她最愛的比例。
他把餃子塞進嘴里,嚼兩下,突然站起來,把整碗餃子倒進馬桶。
沖水鍵按下,漩渦卷走餃子,也卷走她最后一點味道。
他回到餐桌,發現筷子少了一支。
找遍廚房,最后在冰箱底下找到。
筷子沾滿灰塵,像被世界遺忘的骨頭。
他洗干凈,放回筷籠。
筷籠里只剩這一支筷子,孤零零站著,像被拔掉一半的括號。
第六十天,茉莉開了最后一朵花。
白花落在搪瓷缸里,缸子空了。
他把花撿起來,夾進存折里。
存折上是他們的養老金,數字停在去年十月。
最后一筆支出是:
“10.3老鳳祥金戒指¥1280”
他摩挲著存折,想起那天她試戒指時的笑。
戒指是活口的,她戴上說:“等我死了,留給你當紀念?!?/p>
他罵她烏鴉嘴,她笑得更厲害,虎牙閃著光。
如今戒指躺在抽屜里,他不敢看。
他把存折合上,放進她生前用的手提包。
手提包里還有半包紙巾、一支口紅、一張超市小票。
小票上的日期停在10月2日,最后一行是:
“綠豆¥3.5促銷裝”
他把小票撫平,折成小方塊,放進自己錢包。
錢包透明夾層里是他們的合照,一寸照,紅底。
他把小票塞進夾層,照片被頂得鼓起一個小包。
這個小包像一塊腫瘤,長在他的生活里。
第一百天,他清空了衣柜。
她的衣服疊成三摞: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
他把夏天的衣服裝進紙箱,最上面是那件紅裙子。
裙子已經褪色,像風干后的玫瑰。
他拿起裙子,突然聞見一點茉莉香——那是她最后一次穿它時噴的香水味。
他把裙子貼在臉上,深吸一口氣。
香氣像一把鈍刀,慢慢割他的喉嚨。
箱子封好時,他看見衣柜角落有一個鐵盒。
打開,里面是他們的車票、電影票、糧票。
最底下是一張紙條:
“老周,如果我先走,你別哭太久。”
紙條上的字被暈開,像被水浸過。
他這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眼淚。
他把鐵盒放回原處,關上衣柜。
衣柜門合攏時發出“咔噠”一聲,像一聲極輕的嘆息。
夜里,他夢見她。
她站在廚房門口,手里端著兩碗豆漿。
“老周,鹽放多了?!?/p>
他伸手去接碗,碗卻碎了。
豆漿灑在地上,像一場微型雪崩。
醒來時,他發現床頭柜上的搪瓷缸空了。
他起身,把缸子倒扣在桌上。
缸子底有三塊磕掉的瓷,像三顆小星星。
他拿手指摩挲星星,直到指尖出血。
血珠落在缸底,像那粒未落的汗珠。
第三百六十五天,繡球死了。
他連盆帶花扔進垃圾桶。
垃圾桶里已經有茉莉的枯枝、豌豆黃的殘渣、速凍餃子的包裝袋。
他站在垃圾桶前,突然意識到:
這一年,他扔掉了她所有的東西,卻扔不掉她。
回家后,他打開收音機。
京劇《鎖麟囊》準時響起,他跟著哼,聲音沙啞,調子卻準。
唱到“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時,他停下。
收音機里,程硯秋還在唱,他卻再也接不上。
他關掉收音機,屋里安靜得能聽見冰箱的嗡嗡聲。
那是她生前最愛的聲音——她說,冰箱響的時候,就像家里還有人在喘氣。
如今,這口氣也喘得越來越慢。
夜里,他躺在床的左邊。
右邊平坦得像一片被熨過的雪。
他伸手過去,床單冰涼。
他把頭埋進她的枕頭,聞到一點茉莉花香——那是她用了四十年的洗發膏味。
香氣像一把鈍刀,慢慢割他的喉嚨。
天亮時,他發現自己尿床了。
床單濕了一大片,像一幅不規則的地圖。
他爬起來,把床單扯掉,塞進洗衣機。
洗衣機轉動時,他坐在旁邊,看泡沫一點點變少。
泡沫消失時,他想起四十年前他們搬進這間屋子的那天,洗衣機也是這么響。
她站在洗衣機前喊:“老周,洗衣粉放多了!”
他跑出去,兩人一起把泡沫舀出來,笑著鬧著,像兩個孩子。
如今洗衣機還在,孩子卻老了。
床單洗好了,他晾在陽臺上。
風吹起床單,鼓成一面帆。
他站在帆后面,看見對面的陽臺上,一對年輕情侶在接吻。
他別過臉,走進屋。
屋里,陽光照在地板上,照出兩道影子:一道他的,一道空的。
他站在兩道影子中間,蹲下來,把臉埋進掌心。
掌心有豌豆的硬殼、茉莉的殘瓣、剪刀的鐵銹、戒指的圓環。
這些碎片像一把鈍刀,慢慢割他的喉嚨。
他哭不出聲,只聽見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像豆漿機二十三點七秒后的停頓,像冰箱越來越慢的喘息,像洗衣機最后一次甩干的掙扎。
咚、咚、咚。
然后,一切歸于寂靜。
寂靜里,他聽見她輕輕說:
“老周,豆漿煮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