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顧,單名一個“執”字,今年二十七。父親早逝,母親信佛,自幼便聽晨鐘暮鼓、聞檀香梵唄。十七歲那年,我背著一只舊青布行囊離開江南小鎮,說是要去“找一句話”。母親問:“一句什么話?”我答:“一句能讓我在生死面前不眨眼的話。”
十年里,我去過百來座廟,也到過幾十處道觀。有人勸我剃度,有人邀我入道,我卻始終搖頭。我并非求皈依,我只是想與那些把一生獻給“不可知”的人談談——談談生,談談死,談談為何而生、如何而死。
以下,是我記得最清楚的七段對話。每段都發生在不同的山、不同的檐角下,像一串散落的念珠,被我重新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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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泉寺在浙西,山不高,卻有泉水自石罅中迸出,清冽如嬰啼。我抵達那日,春雨初歇,青苔爬上石階。知客僧引我入后堂,堂上坐著一位老僧,眉長及頰,法號“澄一”。
我合掌問:“大師,世人皆說‘人生是苦’,可苦在何處?”
澄一將手中竹箸輕敲木魚,答:“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七苦交煎。你此刻不痛,是因春雨替你遮住了烈日。等烈日回到頭頂,苦便來了。”
“那又何必生?”
“若無生,焉知苦?若無苦,焉知甘?譬如泉水,若不從地脈掙扎而出,怎得這一泓清涼?”
我沉默片刻,又問:“若苦終不可免,人該以何態度臨之?”
澄一抬眼,指向窗外一株野桃:“你看那花,昨夜風狂雨驟,今朝仍舊開。它不問‘為何我開’,也不懼‘何時我謝’,它只是開。這便是對生最大的禮贊。”
那天夜里,我躺在僧寮,聽見雨滴沿瓦槽落下,滴答、滴答,像誰在替我數剩下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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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浙西,入湖北,我攀武當。紫霄宮踞山腰,紅墻碧瓦,背倚展旗峰。一位坤道迎我,道號“玄真”,年不過三十,目光卻似千年雪。
我開門見山:“道長,人死之后,可有去處?”
玄真反問:“去處重要,還是此刻重要?”
“若不知去處,此刻如何安心?”
她引我至宮后崖畔。腳下云海翻涌,落日將沉未沉,像一枚被反復鍛打的銅鏡。
“世人懼死,是懼‘無我’。然‘我’本聚散之炁,今日在此,明日或隨風,或附雨,或化螢。你見那云,忽而成馬,忽而成獅,馬與獅皆不恒,而云性恒在。死亦如是,形骸散,而真常不滅。”
我苦笑:“真常若不可見、不可觸,說它不滅有何益?”
玄真抬手,一掌拍在我胸口:“痛否?”
“痛。”
“痛即真常。你此刻能覺痛,便是‘死’無法奪去的。死后之事不可證,可證的是:此刻你能問、能疑、能痛。修道人不過借‘死’之鏡,照‘生’之臉。”
下山時,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極長,像一條不肯離身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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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折回嶺南,在韶關云門寺掛單。云門宗風峻烈,方丈“了悟”和尚以棒喝著稱。我進方丈室時尚未開口,他已一拄杖劈頭打來。
我躲閃不及,額角見血。了悟喝道:“為何躲?”
“怕痛。”
“既怕痛,為何又來尋痛?”
我捂額,血從指縫滲出:“我想知道,躲不過的痛該如何?”
了悟大笑:“出世不是躲,是迎。你躲到山上來,若心里還躲,山也成牢。真正的出家,是出‘計較之家’,出‘貪生怕死之家’。你額上這點血,若能使你不再躲,便是菩提。”
夜里,我敷藥時照鏡,見那傷口像一道裂開的門。我忽覺:若門內是“我”,門外便是“眾生”;若我永不出門,便永遠只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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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嶺南,入蜀。青城山天師洞前,松風如濤。洞主“張松溪”年近花甲,卻下山比上山多。我問他:“道長既修道,為何不隱居?”
張松溪正替香客寫符,頭也不抬:“隱于山易,隱于市難。我下山,是為煉心。”
“如何煉?”
“見婦人抱兒買菜,我思慈;見屠夫揮刀宰豬,我思悲;見官吏橫征暴斂,我思忍。慈、悲、忍,皆在鬧市中煉。若一味躲進山林,不過把紅塵關在門外,反使心更窄。”
我指他案上符紙:“可這些符咒,真能驅邪?”
他大笑:“符咒驅不了邪,能驅邪的是畫符時那一點‘替人擔憂的心’。若修道人無此心,便與木雕泥塑無異。”
下山時,我回頭望,見張松溪立于攤前,為一位老嫗寫平安符。陽光穿過松針,把他和求符者一起鍍成淡金色,像一幅活過來的《清明上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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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我到了蘇州寒山寺。寺中客堂坐著一位年輕比丘,法名“行深”,與我同齡。我們隔窗聽鐘,一聲又一聲,像有人在夜空里釘釘子。
我問:“行深,你為何出家?”
“我十七歲讀《金剛經》,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便覺得世間一切皆無意義,于是出家。”
“無意義,為何還要修行?”
“正因為它本無意義,才容得我們賦予意義。”
我愕然。行深微笑:“譬如這口鐘,鑄鐘匠當初不過想造一口報時的器具,可千百年后,它成了詩、成了愁、成了旅人夜半的慰藉。鐘仍是那口鐘,意義卻由后人層層疊加。修行亦然——本無意義,然你每日焚香、掃地、誦經,便在這無意義中踏出一條小徑,小徑盡頭,或許有月光。”
那夜鐘聲停后,我獨自立于楓橋,看燈火一盞盞滅。滅到最后,只剩橋下流水與天上寒星。我忽然懂了:意義不是找到的,是“活”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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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大雪封山。我在終南山一座小茅棚里,遇見一位老道,羽衣百結,不知名姓。棚外一株老梅,花開正烈。
我問:“先生,生與死,究竟隔多遠?”
老道折下一枝梅遞我:“你聞。”
我嗅,冷香透骨。
“此香從花來,還是從你來?”
“從花來。”
“若你鼻塞,香還在否?”
“在,只是我不覺。”
老道點頭:“生死亦如是。死從未離開生,只是人不覺。你覺時,它與你相隔萬里;你迷時,它與你同衾共枕。”
雪越下越大,梅枝在我手中漸漸覆白。老道忽吟:“生死生死,本是一枝;開也由他,謝也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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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清明,我回到江南小鎮。母親已白發蒼蒼,仍在佛堂捻珠。我跪在她身旁,合十:“娘,我回來了。”
母親摸我額上舊疤:“找到那句話了嗎?”
我笑:“找到了,又好像沒找到。”
“說給娘聽聽。”
“生如泉涌,死如云散;出世在入世中,入世即出世;意義是空枝上開出的花,花謝后,空枝還在。”
母親也笑:“傻孩子,這哪是一句話,分明是七句。”
我伏在她膝上,像小時候那樣。窗外桃花開得極盛,風一過,花瓣撲簌簌落在石階。我忽然明白:我找遍千山,想求一句“不眨眼的話”,卻忘了眨眼本身,就是生的證明。
我仍常出門,卻不再問生死、出世入世。逢寺便進,遇觀即入,只是聽風、看云、幫人挑水、替人寫對聯。有人問我:“顧執,你現在信什么?”
我笑而不答,指指胸口,又指指遠處青山。
若非要我說,我信的,不過是——
泉仍涌,云仍散,
花仍開,鐘仍響,
而我仍愿在這一切之中,
一次次眨眼,再一次次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