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嶼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大腦里住著兩顆互繞的星,是在二十歲的立夏。
那天,白晝被拉長到極限,日光像一條焊錫的線,把校園的屋脊與屋脊焊在一起。傍晚六點,躁狂星突然加速,脫離軌道,撞進他的顱腔。
他先是聞到一股鐵銹味的風,接著心跳被撥到一百五十拍。血液滾燙,像熔化的銅汁,灌進指尖。指甲蓋透出石榴紅的亮。
“走。”星體在他耳蝸里發出指令。
于是他把書包往肩上一甩,連電腦都沒關機,一路跑下七層樓。腳步在水泥臺階上敲出密集的鼓點,越來越快,快到幾乎要騰空。風從耳邊撕裂過去,像有人在后面追趕,又像有人在前面召喚。
跑出教學樓,夕陽正沉進圖書館的玻璃幕墻后面,整棟大樓像被點燃的蜂窩煤。林嶼瞇起眼,視網膜被灼出青紫色的殘影。
那一刻,他確信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而所有人都只是模糊的背影。
夜里十點,躁狂攀至頂峰。
他坐在空教室的鋼琴前,手指在黑白鍵上狂奔。旋律一條接一條,像決堤的洪水,根本來不及記譜。彈到第三十七遍時,他忽然發現右手小指在流血——指甲劈裂,琴鍵縫隙里沾著細小的血珠。
但他一點也不覺得疼,反而彎腰對著血珠吹了口氣,看它順著木紋暈開,像一朵極小的紅花。
第二天正午,抑郁星以同樣的速度墜落。
林嶼醒來時,宿舍空無一人。陽光從窗簾縫隙刺進來,在地面切出一道鋒利的白線。他盯著那道線,覺得它像手術刀的反光。
身體變成一塊沉在海底的石頭,連呼吸都需要動員整個胸腔。手機在枕邊震動,他伸手去拿,手臂卻重得抬不起來。
眼淚忽然滾下來,沒有任何預兆。不是哭,是眼淚自己溢出來,像杯子里的水超過杯沿。
后來,醫生在病歷本上寫下一行英文:BipolarIIDisorder。
像給他簽發了一張新的身份證:
姓名:林嶼
身份:雙相患者
期限:終身
從那天起,兩顆星在他的顱內交替升起與墜落。
躁狂星出現時,世界被調到最大音量:
他能聽見日光燈的電流在天花板里奔跑,能聞見三公里外便利店的關東煮湯底。
他會突然把衣柜里所有衣服翻出來,按色譜排列,從雪白排到墨黑;
或者把冰箱里的食材剁成極細的丁,熬成一鍋看不出原貌的濃湯。
抑郁星出現時,世界被調到靜音:
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孤獨地回蕩,像被關進深井的鼓。
他會平躺在床上,雙臂緊貼身體,像一具尚未冷卻的尸體。
偶爾,樓下有夜歸的人大聲說笑,聲音穿過墻壁,變得模糊而遙遠。
藥物在第一個月制造了更混亂的時區。
碳酸鋰讓他每天吐三次,吐到食道灼燒;喹硫平讓他昏睡十六個小時,醒來時舌頭腫得發硬。
最可怕的是,情緒并未因此馴服,反而像被關在籠子里的獸,用更尖利的爪子撓他的胃。
直到第七個月,藥物才慢慢學會與他共處。
副作用仍在,但像被馴服的狼,只在固定時段低吠。
他開始記錄情緒曲線:用紅色標記躁狂,藍色標記抑郁,綠色標記平穩。
整整三個月,紅色和藍色像鋸齒,交錯著啃噬綠色。
第四個月,綠色第一次連成了一條細線,雖然脆弱,卻真實存在。
醫生把那張曲線圖舉到燈下,對他說:
“看,你的季節開始有了春秋。”
林嶼盯著那條綠色,忽然想起小時候用蠟筆涂色,總把春天涂成綠色——一種介于嫩芽與青苔之間的顏色,帶著不確定的濕意。
二十七歲的某個深夜,躁狂星再次提前升起。
那天無風,城市像被一只濕布捂住。林嶼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聽見血液在耳膜里打鼓,像有一萬只麻雀同時振翅。
天花板變成投影幕,把他白天讀過的詩、聽過的旋律、聞過的樹膠味,一幀幀放大、加速、重疊,最后匯成一條光帶,劈開他的顱骨。
他站起來,心跳聲蓋過了所有敲擊,耳膜里只剩一片高頻的嘯叫。
那一刻,他確信自己需要一片更大的黑暗,來容納體內這團越燒越亮的光。
于是,他決定去霧嵐山——
那座在天氣預報里常被云霧吞沒的山,像一張故意留白的畫布。
現在,他站在山腳停車場,關掉車燈。
黑暗瞬間漲滿車廂,像水灌進沉船。
他伸手去摸副駕座椅上的背包,指尖觸到鋁制藥板的冰冷邊緣,才想起:
——今晚,他什么也沒帶,除了兩板藥,和一把被拆成空的自己。
車門“咔噠”一聲,像世界替他上了膛。
他下車,鞋底碾碎一粒松果,聲音脆得過分,仿佛踩斷了自己的指骨。
風從松林里吹來,帶著潮濕的松脂味。
他深吸一口氣,把藥片含在舌下,開始沿著臺階向上走。
黑暗像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而他正走向隧道深處,那兩顆星仍在顱內交替閃爍——
一顆正在升起,一顆正在墜落。
林嶼把車門推上,金屬聲在停車場里彈出一道狹長的回聲,像有人在黑暗里替他喊了一聲“預備”。
他抬腕看表——零點二十三分——秒針卻像被糖漿黏住,遲遲不肯跳進下一格。
這是躁狂給他的第一份禮物:時間被拉成橡皮筋,每走一步,就回彈一次。
他原地立定,深呼吸。松脂味從樹林深處涌來,混著夜露的涼,貼在鼻腔,像一層無形的口罩。
“開始吧。”他對自己發出無聲的口令。
背包比想象中輕,因為只有藥。
兩板鋁箔泡罩在側袋里互相碰撞,嘩啦、嘩啦——像兩塊被潮汐磨亮的貝殼。
他把其中一板掰開,倒出兩粒喹硫平,含在舌根,沒有水,苦味順著唾液一路滑進胃里。
那是他給抑郁設置的減速器,只不過藥效需要四十分鐘,而山路有九千級。
四十分鐘足夠發生很多事:足夠他爬到海拔一千二百米,也足夠抑郁在半路伏擊。
第一級臺階是濕的,像被夜露吻過的額頭。
第二級臺階長出青苔,鞋底打滑,他用手扶住護欄——鐵管冷得發黑,像一條凍僵的蛇。
第三級、第四級……數字在他腦子里自動報數,卻很快失去意義。
躁狂把數字染成霓虹:3像閃電,7像刀,11像并排站立的兩條腿,隨時準備起跑。
他干脆不再數,而是用身體去丈量:每跨三步,心跳就翻一倍;每翻一倍,耳膜就鼓脹一次。
風從山脊俯沖下來,掀動他的外套下擺。
布料拍打大腿,發出噼啪聲,像有人在身后鼓掌。
他回頭,卻只看見停車場那盞孤燈,在樹影間晃成一朵將熄未熄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