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狂在這時給了他第二份禮物:視野被切成寬幅電影——
遠處的樹冠是剪貼的墨塊,近處的石階是高光過曝的銀帶,連自己的呼吸都是杜比環(huán)繞立體聲。
他開始奔跑。
奔跑不需要理由,只需要慣性。
背包在背脊上蹦跳,藥片在塑料板里嘩啦作響,像一排觀眾在為他擊掌。
他越過寫著“霧嵐山·海拔600m”的木牌,木牌邊緣的反光漆在月光下閃成一條冷白的牙線。
“再快一點!”腦子里的聲音說。
于是他更快,肺葉被風撐滿,像兩只熱氣球,隨時會從喉嚨里噴出火舌。
膝蓋開始發(fā)酸,但他把酸痛翻譯成節(jié)奏:
左膝是底鼓,右膝是軍鼓,心跳是镲片,汗水是碎拍。
一座無形的樂隊在山谷里彩排,而他是指揮,也是鼓手,也是唯一的觀眾。
他張開嘴,想喊,卻只發(fā)出一串無詞的音節(jié)——
“啊——啦——”
回聲從對面的山壁彈回來,疊成三聲、五聲、七聲,像萬花筒里的碎片,越轉(zhuǎn)越快。
就在那一刻,他第一次切換。
毫無預(yù)兆,像電影的底片突然被抽走兩格。
躁狂的霓虹燈啪地熄滅,黑暗從視網(wǎng)膜邊緣向內(nèi)吞噬。
腳下的石階變得黏膩,像被糖漿澆過。
他踉蹌,扶住護欄,鐵管不再是凍僵的蛇,而是一條正在蘇醒的藤蔓,要把他纏進更深的夜。
切換的過程只有三秒,卻足夠讓山風改口。
風忽然變得很輕,像一條濕毛巾搭在他后頸。
汗珠在同一時間冷卻,貼著脊椎往下滑,像一串微型冰柱。
耳鳴從高頻降到低頻,最后變成一只悶鼓,咚、咚、咚,節(jié)奏一成不變。
那是抑郁的鼓手,在替他數(shù)拍——
每一步,都踩在鼓皮最松弛的那一點。
他試著繼續(xù)走,卻發(fā)現(xiàn)膝蓋軟得像煮爛的面條。
背包的重量在瞬間被放大十倍,肩帶勒進鎖骨,像兩枚鐵鉤。
他蹲下來,把藥板重新掰開,這次倒了三粒,用唾液送服。
苦味在舌根炸開,像一把銹釘,試圖釘住正在下沉的自己。
“四十分鐘。”他提醒腦子。
可腦子已經(jīng)沉入更深的井。
黑暗不再是黑暗,而是一團有重量的棉絮,堵住鼻孔、耳孔、眼孔。
他摸索護欄,一寸寸向前。
石階消失了觸覺,像走在一片虛浮的沼澤。
呼吸聲被放大,帶著濕漉漉的回聲,仿佛肺里住進一只潮汐。
他開始數(shù)心跳——
不是躁狂那種狂歡的計數(shù),而是抑郁的減法:
“九十、八十九、八十八……”
每減一次,身體就往下沉一厘米。
霧是在一點五十六分升起的。
先是一縷,像誰不小心打翻的牛奶,接著整片松林開始呼吸,呼出的白汽迅速填滿山谷。
能見度降到五米,月光被稀釋成乳白色的懸濁液。
林嶼停下腳步,左手摸到一塊凸起的巖壁,掌心立刻沾滿冷霧。
那冷霧像另一種藥,貼在他的躁狂與抑郁之間,形成一層緩沖膜。
他靠在巖壁上,閉眼,嘗試做一次“身體掃描”——
這是復(fù)診時心理師教他的:
從頭頂?shù)侥_趾,像雷達一樣逐段感知。
可掃描剛進行到眉心,躁狂就破門而入:
“別停!繼續(xù)爬!霧是舞臺干冰,你現(xiàn)在正站在聚光燈中央!”
眉心跳動,像有第二顆心臟要破皮而出。
掃描被迫中斷。
他睜眼,霧氣涌進眼眶,在角膜上凝成細小的水珠。
世界變成一塊磨砂玻璃,所有邊緣都在滲光。
他忽然想起童年發(fā)高燒的夜晚,母親用濕毛巾替他擦額頭,毛巾的水珠也是這樣的溫度。
一股柔軟的酸楚從胃底升起,頂?shù)胶斫Y(jié)。
那不是躁狂的火焰,也不是抑郁的鉛塊,而是一種介于兩者之間的、難以命名的東西。
耳鳴重新出現(xiàn),卻不再是單一的鼓點,而是一條分岔的河流。
左耳是躁狂的高頻嘯叫,右耳是抑郁的低頻嗡鳴。
兩種頻率在顱骨中央交匯,形成一只看不見的漩渦,把他的意識吸進去。
他不得不再次停下,雙手按住太陽穴,像按住兩只即將離巢的鳥。
“選一個方向。”他對自己說。
可方向在霧里早已失效,連“上”與“下”都變得可疑。
他蹲下來,摸石階的棱角,確認重力仍在。
石階表面布滿細小的石英顆粒,在指腹下微微硌痛。
痛覺像一根錨,把他暫時固定。
他深呼吸,用舌尖抵住上顎,數(shù)到四,停四,呼四——
心理師教的“方形呼吸”。
第四次呼氣時,耳鳴稍稍后退,留下一片短暫的真空。
真空里,他聽見第三種聲音:
微弱,卻真實,像一條細線從山頂垂下來——
那是風鈴。
不是寺廟的銅鈴,而是觀景臺鐵皮屋頂上,用來嚇松鼠的鋁管風鈴。
叮——
第二聲被霧吸收,只剩第一聲在空氣里震顫。
風鈴給了他坐標。
他直起身,朝聲音的方向邁步。
步幅被刻意縮小,像電影的慢鏡頭,每一步都踩在心跳與心跳之間。
藥片開始在胃里融化,苦味順著食道往上爬,與喉嚨里的霧匯合,形成一條苦澀的河。
河面上漂著零星的句子——
“再堅持十分鐘。”
“四十分鐘快到了。”
“你可以倒下,但別在這里。”
句子與風鈴的殘響互相撞擊,迸出細小的火星。
火星落進意識深處,點燃一根極細的導(dǎo)火索。
導(dǎo)火索盡頭,是一枚名為“希望”的啞炮——
它不會爆炸,只會發(fā)出“噗”的一聲悶響,然后冒出一縷白煙。
可白煙足夠在霧里寫下一行字:
“繼續(xù)。”
坡度開始變陡,石階窄到只能容納半只腳掌。
護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垂直的巖壁與深淵的暗。
林嶼把身體貼近山體,像壁虎一樣橫移。
指尖摸到濕冷的苔蘚,帶著細膩的絨毛,像某種遠古生物的皮膚。
心跳再次加速,卻不再是躁狂的狂歡,而是一種更古老的、對高度的敬畏。
他想起心理師說過:
“雙相不是上下起伏,而是前后拉扯——
你被綁在兩匹馬的中間,一匹跑向火焰,一匹奔向冰川。
你要做的不是松開繩子,而是學會在中間呼吸。”
于是他開始呼吸。
吸氣時,想象自己把火焰吸進肺里;
呼氣時,想象把冰川吐出去。
火與冰在胸口交換,留下一片溫熱的霧氣。
霧氣從他的鼻腔溢出,與山霧混為一體,再也分不出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