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二十一分,霧忽然變薄。
像有人悄悄拉開了舞臺上的紗幕,月光重新漏下來,在石階上撒了一把碎銀。
林嶼抬頭,看見最后一道彎就在頭頂——
那是一截近乎垂直的棧道,木樁與鐵鏈交錯,像一排生銹的肋骨。
肋骨后面,是觀景臺鐵皮屋頂的輪廓,被月光剪成鋒利的剪影。
風鈴的聲音變得清晰,叮、叮、叮,每一下都敲在他的腕骨。
他抓住鐵鏈,掌心立刻傳來冰涼的震顫。
鐵鏈的震顫與心跳同步,像兩條平行的河流終于交匯。
他用力一拉,身體隨之上升。
這一拉,似乎把躁狂的火焰與抑郁的鉛塊同時拉出了水面——
它們在空中短暫地平衡,像一把被拉滿的弓。
三點三十九分,他踏上觀景臺的木板。
木板發出“吱呀”一聲,像老人在深夜伸了個懶腰。
風忽然停了,霧也停了,只剩下月光與風鈴的對話。
林嶼松開鐵鏈,才發現掌心被鐵銹劃出細小的紅痕。
血珠沁出來,卻不疼,像一串極小的珊瑚。
他走到平臺邊緣,雙腿懸空,坐在護欄外沿。
腳下是一千九百米深的黑暗,頭頂是一千九百米高的星空。
躁狂與抑郁同時安靜下來,像兩只斗累的獸,各自趴回角落。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緩慢而清晰——
咚、咚、咚,不再是鼓點,而是錨鏈,把他系在此刻。
藥片在胃里徹底融化,苦味仍在,卻不再鋒利。
他抬頭,看見東方的天際線,出現了一絲幾乎不可察覺的銀白。
那是日出前的第一縷冷光,像一把極薄的刀,正準備劃開黑夜。
他輕輕呼出一口霧,低聲說:
“我到了。”
聲音被月光接住,又輕輕放回他的膝蓋。
那縷銀白出現得極其吝嗇,像有人用針尖在天幕上挑開一條細縫,卻不肯繼續撕下去。
林嶼把下巴擱在護欄的橫桿上,鐵條的寒意透過皮膚,像一根緩慢推進的靜脈注射。
他的呼吸在面前結成小團的霧,又被風叼走,消失在腳下更深的霧里。
此刻,躁狂與抑郁同時退得很遠,遠到只剩下兩個模糊的背景音:
一個像被棉絮堵住的銅管,發出悶而鈍的高音;
一個像被水浸軟的低音提琴,拖著長長的嗡鳴。
兩者不再拉扯,只是各自倦怠地喘著氣。
三點四十三分,銀白稍微加寬了零點五毫米。
林嶼眨了一下眼,睫毛上沾的露水便滾下來,順著顴骨流進嘴角。
他嘗到自己眼淚的味道——咸里帶苦,卻意外地新鮮,像剛被潮汐磨出的鹽粒。
他忽然意識到:上一次嘗到這種味道,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時他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母親攥著他的診斷書,眼淚落在他手背。
如今母親不在,眼淚回到自己嘴里,像一場遲到的回旋。
冷光繼續擴張,卻仍舊沒有溫度。
林嶼把雙手插進腋下,像給一對凍僵的翅膀尋找鳥巢。
指尖觸到外套內側的襯布,襯布被汗水浸過又風干,變得粗糲而冰涼。
他想起心理師說過的話:
“雙相不是情緒的過山車,而是體溫的潮間帶。
你得學會在漲潮與退潮之間,給自己搭一座簡易的碼頭?!?/p>
此刻,這座碼頭就是觀景臺生銹的護欄。
他收緊手臂,讓心跳與鐵管的震顫對齊——
咚、叮;咚、叮。
每一次共振,都把零下的空氣敲出一個小小的渦流。
三點五十八分,第一聲鳥鳴從谷底傳來。
聲音極輕,卻像一根銀針,刺破濃稠的霧。
林嶼循聲望去,卻只看見更深的暗。
那暗不再是單一的黑色,而是由無數層灰堆疊而成:
鉛灰、鴿灰、青蓮灰、蟹殼灰……
它們像被水稀釋的墨,在天際線上緩慢暈染。
他忽然想起躁狂期最末端的顏色——
那是一種近乎暴力的檸檬黃,像把太陽塞進榨汁機,連皮帶汁潑在視網膜上。
而現在的灰,是抑郁期開端的顏色,像被反復漂洗的舊床單。
兩種顏色之間,沒有過渡,只有一刀切的斷崖。
他此刻正坐在斷崖邊緣,雙腿懸空,像等待一場未知的判決。
四點零七分,銀白里滲進了一絲極淡的蟹殼青。
那青像被稀釋的碘酒,先是在天幕的傷口邊緣試探,然后一點點洇開。
林嶼的瞳孔隨之擴張,像兩枚被重新注水的葡萄干。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左手正無意識地摩挲護欄上的銹斑。
銹屑沾在指腹,帶著細微的顆粒感,像被時間磨碎的星塵。
他把指腹放進嘴里,嘗到鐵銹與露水混合的味道——腥、咸、微甜。
這味道讓他想起童年發燒時,母親用酒精棉球給他擦手心。
那時他以為酒精的涼就是世界的極限,如今才知道,極限之后還有更深的涼,以及涼盡之后的回溫。
風鈴再次響起,卻不再是單一的“?!保?/p>
而是三聲短促的“叮叮?!?,像有人在暗處試音。
林嶼循聲抬頭,看見觀景臺屋頂的鐵皮邊緣,掛著一根鋁管。
鋁管被月光鍍上一層霜,此刻又被初升的暖光洗去,露出原本的銀亮。
風鈴的第三重奏,其實是溫度的三重奏:
冷光、暖光、以及即將抵達的灼熱。
他忽然想起躁狂期寫下的最后一行歌詞:
“請在所有的聲音里,留一個空位給寂靜?!?/p>
此刻,寂靜被鳥鳴、風鈴、心跳同時填滿,卻意外地不擁擠。
他伸手去觸碰鋁管,指尖傳來細微的震顫,像一條極細的電流,從金屬傳進骨頭,再從骨頭傳回心臟。
心跳于是加入了這場三重奏,變成最低的鼓點。
四點二十三分,蟹殼青里浮出一抹極淡的玫瑰色。
那玫瑰色像被稀釋的血,先是在云層邊緣暈開,然后迅速洇染成片。
林嶼的視網膜被這顏色刺痛,淚水再次涌出。
這一次,淚水不再咸苦,而是帶著微微的甜,像被陽光烤化的雪。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見證一場緩慢的點火。
沒有爆炸,沒有巨響,只有光與溫度在暗中交換籌碼。
躁狂期的光來得太猛,像把汽油澆在火上;
抑郁期的光來得太慢,像把火柴浸在水里。
而此刻的光,介于兩者之間,像用放大鏡聚焦的陽光,一點點灼穿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