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點三十二分,玫瑰色變成了橘紅,像被剝開的蜜柑。
林嶼的指尖開始回溫,指節由青轉粉,像被重新灌注的陶土。
他試著活動右手,發現手指不再發抖,而是帶著一種久違的彈性。
他把雙手舉到面前,對著光看了看——
掌紋里積著細小的汗珠,像被撒了一把碎鉆。
躁狂期的手是滾燙的,汗珠蒸發得極快;
抑郁期的手是冰冷的,沒有汗,只有干燥的皮屑。
而此刻的手,介于兩者之間,像被溫水泡過的瓷,帶著微微的濕意與光澤。
四點四十一分,橘紅里浮出一枚極亮的金點。
那金點像被熔化的銅汁,先是在云層背后滾動,然后突然躍出地平線。
林嶼的瞳孔猛地收縮,像兩枚被強光刺穿的膠片。
他下意識抬手去擋,卻在半空停住——
這一次,他不想再躲避任何光。
金點迅速膨脹,變成一條金線,再變成一片金箔。
金箔所到之處,霧海被點燃,像被潑了熱油的雪。
他聽見腳下傳來細微的“滋滋”聲,那是露水被蒸發的聲音,像無數細小的鞭炮。
四點四十九分,太陽終于露出完整的半圓。
光線像一把柔軟的刷子,把林嶼從頭到腳刷了一遍。
心跳開始復位,從每分鐘一百二十次降到九十、八十、七十……
每一次下降,都像把一只脫軌的列車重新推回軌道。
他把手掌貼在胸口,感受那久違的、穩定的咚咚聲。
那聲音不再像鼓點,而像錨鏈,把他系在此刻。
四點五十五分,陽光穿過觀景臺鐵皮的縫隙,投下一枚硬幣大小的光斑。
光斑落在他的左手臂內側,那里有一道舊疤——
七年前,抑郁期最黑暗的夜晚,他用裁紙刀劃下的。
疤痕早已褪色,變成一條淡白的線,此刻卻被陽光鍍上一層金邊。
他忽然想起醫生說過的話:
“疤痕是光的通道。”
于是他把手臂翻過來,讓光斑直接照在疤痕上。
暖熱像一條細小的河流,沿著疤痕流進血管,再從血管流回心臟。
那一刻,他聽見疤痕發出極輕的“啪”聲,像被重新縫合。
五點整,太陽完全躍出地平線。
沒有鳥鳴齊鳴,沒有萬眾歡呼,只有風鈴最后一聲“叮——”,像為這場緩慢的點火畫上句號。
林嶼坐在護欄上,雙腿懸空,像坐在世界的盡頭。
他忽然想起躁狂期寫下的另一句歌詞:
“請在所有的光里,留一個空位給黑暗。”
此刻,黑暗被壓縮成他腳下的影子,像一只溫順的獸,伏在腳踝邊。
他低頭,對著影子說:
“謝謝你的陪伴。”
影子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晃了晃尾巴。
太陽在山脊上站穩,像一枚被重新校準的表盤。
林嶼仍坐在護欄外沿,雙腿懸空,像坐在世界的盡頭。
昨夜躁狂的火焰與抑郁的鉛塊,此刻被同一束光鍍上一層淡金,暫時失去了重量。
他抬手,把左臂內側的舊疤對準太陽。
疤痕被照得近乎透明,能看見皮下淡藍的靜脈,像一條被重新描過邊的河流。
七年前,這條河流曾經斷流;今天,它又開始緩慢地漲潮。
五點零七分,他站起來。
背包里只剩兩板空掉的藥殼,鋁箔在風里嘩啦一聲,像謝幕的掌聲。
他把藥殼取出,并排放在護欄上——
白色那板朝東,粉色那板朝西,中間隔著一道護欄的鐵銹。
這是他對昨夜最后的儀式:
讓躁狂與抑郁各自占據地平線的一端,而他自己,選擇中間那條下山的路。
背包空了,卻意外地輕。
他把觀景臺的一塊碎鐵皮也裝進去——
那是他剛才從風鈴底座上掰下來的,邊緣帶著鋸齒,像一枚小小的鑰匙。
鑰匙沒有鎖孔,只能用來提醒自己:
“我曾在這里,把墜落改寫成著陸。”
石階一級級后退,像倒放的膠片。
林嶼刻意放慢速度,讓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點上——
咚(左腳)、噠(右腳)、咚(左腳)、噠(右腳)。
節拍器設在每分鐘七十四次,是他復診時醫生最后一次記錄的靜息心率。
昨夜狂奔時,這個數字曾飆到一百五十;
抑郁谷底時,又跌到五十八。
現在,它穩穩當當卡在中間,像一條被重新拉直的弦。
下到海拔一千七百米,霧已散盡。
松林顯露出完整的輪廓,針葉上掛著細小的露珠,每走一步,露珠便輕輕一晃,像無數顆微型心臟在同步跳動。
他伸手碰了碰松針,露水滾進掌心,涼得像一枚新的早晨。
六點四十分,他回到停車場。
那盞孤燈早已熄滅,車頂結的一層薄霜正在融化,水珠順著擋風玻璃滾下,像一串省略號。
林嶼拿手指在霜面上寫了一個詞:“HERE”。
陽光一照,字跡迅速消失,只剩一點濕痕。
他笑了笑——
HERE不是地點,而是時間;
時間一過,地點也跟著蒸發。
他把鑰匙插進鎖孔,引擎發出低低的咆哮,像一頭被安撫的獸。
咆哮聲在空蕩的停車場里轉了一圈,又折回他耳中,
變成一句極輕的耳語:
“可以回去了。”
七點二十分,車子駛到城市邊緣的江堤。
渾濁的江水帶著工業廢水的鐵銹味,卻在陽光下閃出細碎的光。
林嶼下車,走到護欄前,掏出那塊碎鐵皮。
他把它對準太陽,鋸齒邊緣在光里投下一道極細的影子,像一條被重新縫合的傷口。
然后,他松開手。
鐵皮落入江水,“噗”一聲悶響,沒有激起水花,
只在水面留下一圈極小的漣漪,像一枚句號。
句號很快就被水流帶走,像把昨夜所有無法言說的部分,
一并交給更遼闊的暗流。
九點零五分,他把車停進老小區的梧桐陰影。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他跺了一下腳,黑暗沒有回應。
只好打開手機背光,一束冷白照在斑駁的墻皮上,
墻皮剝落處露出更早年代的綠漆,像一塊被時間翻出來的舊傷口。
鑰匙插進鎖孔時,發出熟悉的“咔噠”,
聲音不大,卻在幽暗的走廊里激起長長的回聲。
那回聲讓他想起觀景臺的風鈴,
想起風鈴在日出前最后一聲“叮——”,
想起那一聲里藏著整個夜晚的墜落與重啟。
門開了。
客廳地板的裂縫上,一束正午的光斜射進來,像一條被重新注滿的河床。
林嶼站在門口,沒有立刻換鞋,而是低頭看自己的影子——
影子被光切得一半亮、一半暗,像一枚被重新鑄造的硬幣。
他把硬幣翻了個面,讓亮的那半對著自己,暗的那半對著過去。
他關上門,屋里安靜得只剩冰箱的嗡嗡聲。
背包被掛在門后,像一張被折起來的地圖。
地圖上沒有標記路線,只有四個手寫的小字:
“來過,走了。”
他把那兩板空藥殼立在書柜最上層,像兩座小小的墓碑,
墓碑后面,是那根從觀景臺帶回的碎鐵皮——
它不再鋒利,不再銹紅,
只是安靜地躺在光里,像一句被磨平的誓言。
林嶼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對面樓頂的太陽能熱水器反射出一束刺目的光,
那光穿過他的瞳孔,落在視網膜上,
像把七年的躁狂與抑郁一并點燃,
卻不再灼人,
只余一點溫熱的灰燼。
他輕聲說:
“我回來了。”
聲音不大,卻在空蕩的房間里激起一圈極小的回聲。
那回聲沒有回答,只是輕輕碰了碰他的耳廓,
像在說:
“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