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零九分,林覺把左腳懸在護欄外。七層樓的高度在白天看起來毫不起眼,到了夜里卻像一條被拉長的黑色隧道。風從江面逆吹上來,帶著鐵銹與藻類混雜的腥氣,掠過耳廓時發出低沉的嗚咽。他把手機塞進褲兜,掌心全是汗,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02:59,電量17%。“跳下去,三秒就夠。”這個念頭像一只頑固的飛蛾,在他腦子里來回撞擊。
林覺今年十九歲,讀大二,卻已經欠下兩萬一千四百五十元的網貸。母親去世那年,他剛滿十二歲。葬禮結束后的第二天,父親把家里唯一的房子抵押出去,隨后像蒸發一樣消失。林覺在出租屋和親戚之間輾轉,靠著助學金和零工活到今天。今晚,他連公交車都坐不起,步行四公里回到這片待拆的老城區,只是想找一個高一點的地方。
樓頂的自動售貨機是十年前安裝的,燈管壞了一半,只剩下“飲”字還在茍延殘喘。林覺把口袋里最后一枚硬幣投了進去。硬幣在金屬滑道里滾動,發出清脆的“叮——”。機器卻像突然死了,指示燈瞬間熄滅,又立刻亮起,然后歸于一片暗紅。“連你也欺負我。”林覺抬腳就踹,鐵皮發出空洞的回響,像一口被抽干的水井。
他雙手撐住欄桿,把整個上身探出去。路燈的光在腳下切割成一塊一塊的亮斑,像碎裂的鏡子。跳吧。他閉上眼,數到三。一——二——三——風聲突然停了。
手機在褲兜里劇烈震動。屏幕亮起,來電顯示四個數字:0000。林覺愣了一下,指尖懸在接聽鍵上方。“想死?”聽筒里傳來的聲音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帶著輕微的電流噪點,卻又清晰得刺耳。“不如先活夠本。”
林覺以為自己幻聽。可下一秒,售貨機“咚”地一顫,一罐冰可樂滾了出來。鋁罐表面凝著水珠,在昏黃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掌心因為緊張而泛白,指節卻不受控制地發抖。“你是誰?”“賒命人。”對方回答,“我可以讓你提前過完一生最好的七年,代價是七年后我來收賬。”
林覺嗤笑:“行啊,先給我一百萬。”他其實只是隨口一說,想用荒誕把恐懼壓下去。但短信提示音立刻響起:【招商銀行】您尾號1837的賬戶收到1,000,000.00元轉賬,備注:預支。林覺盯著屏幕,數字后面的“.00”像兩只空洞的眼睛,也在盯著他。
風又起了,吹亂他額前的劉海。林覺拉開可樂拉環,氣泡炸裂的聲音在夜里格外清脆。甜味混著碳酸在舌尖炸開,他卻嘗到一股鐵銹味——那是自己咬破了口腔內壁。“七年后,怎么收賬?”“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電話掛斷,屏幕重新歸于黑暗。
林覺靠著售貨機滑坐在地上。鋁罐在指尖慢慢變溫,水珠順著指縫滴落,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圓斑。他忽然想起母親去世前那個晚上。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從便利店回來,把最后一枚硬幣塞進年幼的林覺手心。“去買罐可樂吧,今天是你生日。”那臺售貨機也壞了,硬幣吞進去,什么都沒掉出來。母親蹲下來,摸摸他的頭:“機器壞了,可日子還得過。”第二天,母親再也沒有醒來。
林覺抬頭,看向夜空。沒有星星,只有被城市燈光映成暗紅色的云層。他攥緊手機,指節發白。“那就先活夠本。”他輕聲說,像在回應七年后的自己。
手機再次亮起,屏幕彈出一條新的推送:【合同】甲方:林覺預支內容:生命巔峰七年(19-26歲)利息:17倍原始壽命(復利50%/年)簽約方式:接聽即生效違約條款:任何科技延壽嘗試將觸發加速折舊收賬人:0000林覺盯著最后一行數字,忽然覺得它們像一條正在蘇醒的蛇。
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林覺站起身,把空可樂罐輕輕放進垃圾桶。天邊泛起一線灰白,他轉身下樓。鐵門在身后合上,發出沉悶的“咣當”。而售貨機的指示燈閃了兩下,終于徹底熄滅。
FM98.7,深夜檔《午夜追蹤》的直播間,像一座漂浮在城市上空的玻璃魚缸。0:57,紅色ONAIR燈亮起。杜蔓把耳機戴好,掌心覆在調音臺上,指尖冰涼。
她的面前擺著三張A4:·18年前《晨報》影印件——《少年程北于雨夜失蹤,最后通話記錄顯示撥往0000》·一張泛黃車票——1999年7月12日,上海北站至南京,票價24.5元·一張彩色照片——13歲的哥哥站在舊售貨機前,手里高舉一罐可樂,笑得像要飛出畫面
片頭曲是30秒白噪,隨后杜蔓開口:“各位夜航人,歡迎收聽《午夜追蹤》。我是杜蔓。”她的聲音被壓縮成128kbps的信號,順著高架橋、爛尾樓、便利店霓虹,鉆進無數輛夜行出租車里。
今晚的特別節目,標題叫《0000:一條通往失蹤的號碼》。導播切進第一條留言——“滴滴,這里是聽眾Mr.R,他說:‘1999年7月12日,我在北站候車室見過一個穿藍格子衫的男孩,他用公用電話撥了四個零,然后電話亭里的燈管炸了。’”
杜蔓把音頻推到最大,背景里果然傳來“砰”的一聲脆響。她按下暫停,看向玻璃窗外的雨。18年前的同一天,也是這樣的暴雨。
第二條留言來自顧小燈。“顧小姐,您確定要實名?”“確定。”音頻接入,一個年輕女聲帶著電流噪點:“我父親顧衍,1999年負責0000號段的基站維護。他說那一晚,整個基站盲區出現17秒的全頻空白,像被什么東西……咬掉了一口。”
杜蔓把“17秒”記進筆記本,旁邊標注:又是17?巧合?第三條留言是匿名郵件,標題只有兩個字:錄音。附件大小1.99MB。
她點開——先是沙沙的底噪,接著是少年急促的喘息。“……哥?你在哪兒?喂?說話——”背景里有雷聲,像鐵皮屋頂被無數釘子同時捶打。隨后,少年的聲音壓低,像在對另一個人耳語:“如果你聽見這條留言,別回撥0000。”嘟——電話掛斷。
杜蔓的耳膜嗡的一聲,仿佛有火車貼著頭皮駛過。那是她9歲時的聲音。那天,哥哥程北出門買可樂,再沒回來。
導播切進廣告,直播間燈滅成只剩安全出口的綠色。杜蔓摘下耳機,掌心全是汗。她打開抽屜,取出一臺舊諾基亞3310,電池后蓋用透明膠纏著。開機畫面亮起,信號格為零。
她把那張泛黃車票壓在手機背面,像壓符咒。“哥,這一次,我不報警,我親自去。”
0:59,廣告結束。杜蔓重新戴上耳機,對著麥說:“聽眾朋友們,如果您或您的家人曾在1999年7月12日撥打過0000,請立刻聯系我們。午夜追蹤,從不關機。”她按下直播延時鍵,把聲音推向夜空。
雨刷在直播間玻璃外劃出一道水痕,像有人在窗外寫字。杜蔓低頭,發現手機屏幕亮起——無信號,卻跳出一條短信:歡迎回來,杜蔓。
她的指尖瞬間冰涼。窗外雷聲滾滾,像18年前那個夜晚提前回潮。
——
凌晨四點零九分,南京東路與四川中路交界處的24小時網咖里,林覺把身份證拍在柜臺。“通宵。”柜臺后的卷發青年打著哈欠,掃了一眼證件,又掃了一眼電腦屏幕:“19歲就能預支一百萬?哥們,幣圈新套路?”林覺沒接話,把身份證塞回錢包。錢包夾層里,那張只剩半邊的全家福,母親的臉被磨得發白。
他選的是角落卡座,屏保是一行浮動的綠色代碼:Welcomeback,Mr.Lin.耳機里,機械女聲同步響起:“合同確認中,請保持網絡暢通。”林覺點開郵箱,最新一封來自?0000@null.com,無主題,無正文,只有一份PDF。文件名:《銜尾蛇協議·第一次修訂》。
PDF第一頁是純黑背景,中央一行白色等線體:“請仔細閱讀以下條款,點擊‘同意’即視為簽約。”第二頁開始,文字像活物一樣逐行浮現——
條款1:甲方可一次性預支生命“黃金七年”(19歲—26歲),折算為2555天,原則上每日等額發放。
條款2:預支期間,甲方享有“現實最優概率”——即個人決策在統計學意義上達到局部最優解。
條款3:利息計算方式:復利50%/年,本金為預支天數,到期一次性清償。
條款4:清償方式為身份轉移。甲方須在26周歲生日當日00:00前,指定或成為下一任“收賬人”。若未指定或續約,時間強制回溯,回溯時間成本由潛在收賬人承擔。潛在收賬人與甲方在本世界的信息共享。
條款5:任何試圖以醫學、科技或玄學手段延長生理壽命的行為,將觸發“加速折舊”——衰老速度×3。
條款6:破約唯一條件:當收賬人主動詢問“利息是什么”時,甲方需在三秒內回答自己的“真名”(以出生證為準)。破約失敗,時間回溯,回溯時間成本由破約人承擔。任何知道甲方真名的人都會被默認為潛在破約人,合同內容與甲方共享。
林覺把鼠標移到頁面最下方,“同意”按鈕是血紅色的。他想起18歲生日那天,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晨,他去派出所給自己改名。原名:林小覺。現在,他叫林覺。“真名”早已被他親手抹去。
耳機里的機械女聲再次響起:“請選擇預支方式:
A一次性到賬;
B每日遞增;
C隨機盲盒。”
林覺點了A。屏幕瞬間黑屏,隨后跳出一行金色小字:“預支成功,剩余壽命2555天,祝您使用愉快。”
網吧的燈光忽明忽暗,像電壓不穩。林覺低頭,手機銀行短信接連彈出:
【招商銀行】1,000,000.00元已到賬。
【招商銀行】2,000,000.00元已到賬。
【招商銀行】4,000,000.00元已到賬。
金額呈2的冪次方增長,直到第10條短信停在512萬。林覺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微微發抖。他意識到,這不是幻覺,也不是黑客。這是合同里說的“現實最優概率”。
耳機里傳來一聲極輕的“滴”。頁面自動跳轉到一份附件:《用戶須知·隱藏條款》“1.預支期間,甲方將逐漸失去對自身姓名以外所有身份標識的記憶。2.每失去一項記憶,系統將發送一封‘提醒郵件’至甲方注冊郵箱。3.當記憶丟失完畢,合同自動終止,甲方身份由系統回收。”
林覺猛地摘下耳機,網咖里人聲嘈雜,卻像隔著一層水。他打開郵箱,收件箱最上方,靜靜躺著一封新郵件:主題:您即將忘記的第一件事。正文:“您將于72小時后,徹底忘記2009年8月12日,母親遞給您硬幣時的溫度。”
林覺沖出網咖,雨已經停了,街道泛著冷光。他跑到最近的24小時便利店,買了一罐可樂。冰涼的鋁罐貼在掌心,水珠滾落。他忽然想起母親的手,也是這樣的溫度。“不會忘的。”他對自己說,聲音輕得像呵氣。
便利店外,一輛黑色SUV無聲地停在路邊。車窗降下,司機戴著口罩,看不清臉,只遞出一張名片:“星環域名,起拍價1000萬,有興趣聊聊嗎?”林覺低頭,名片背面印著一行小字:“現實最優概率,已為您安排。”
他攥緊可樂罐,指節發白。遠處天際泛起第一縷魚肚白,像一把鈍刀割開黑夜。林覺深吸一口氣,拉開車門。合同第一頁的最后一句話,在他腦子里無聲地閃爍:“歡迎使用剩余壽命。”
凌晨一點零七分,雨絲像細針,扎在杜蔓的傘面上。她站在南京東路地鐵口外,手里攥著那張十八年前的車票——1999年7月12日,上海北站至南京,票價24.5元。車票背面,有人用藍色圓珠筆寫了一行歪斜的小字:“如果我忘了回來,就把票根留在風里。”那是哥哥程北的筆跡。
杜蔓按下錄音筆的紅色按鈕,對著雨幕低聲說:“現在是2025年8月7日凌晨1:07,我正準備去北站舊貨倉。車票上的條形碼在紫外燈下出現一組編碼:0000-0712-1999-CRH。”她收起錄音筆,攔下一輛亮著空車牌的出租車。司機搖下車窗,探出半張被路燈照得發綠的臉:“北站貨倉?小姑娘,那地方早拆啦。”“就去看看。”杜蔓拉開車門。
出租車穿過兩條隧道,雨聲在車頂敲擊出鼓點。司機透過后視鏡看她:“這么晚去廢墟,找什么?”“找我哥。”杜蔓把車票夾在指尖晃了晃,“十八年前,他在這里打過最后一個電話。”司機不再說話,只把收音機調到白噪。
北站貨倉的鐵門銹得像一塊被時間啃噬的肺。杜蔓用隨身手電掃過門柱,上面用紅漆噴了一行字:“如果你聽見回聲,那是過去在咬你。”她推開虛掩的門,鐵軸發出一聲漫長的呻吟。
貨倉內部比外面更黑。手電的光圈掃過一排廢棄售貨機——和網咖門口那臺同款,2010年出廠,生產批次末尾印著:0000。機器的玻璃窗里,可樂罐整齊地列隊,像等待檢閱的士兵。杜蔓伸手,指尖剛碰到冰涼的玻璃,機器突然嗡地啟動。屏幕亮起,一行像素化的綠字浮現:“歡迎回來,杜蔓。”
她猛地后退半步,手電光束亂顫。售貨機吐出一罐可樂,“啪嗒”一聲落在取貨口。罐身貼著一張便利貼:“程北1999.07.1222:14:33”杜蔓撕下便利貼,翻到背面,是一串摩斯密碼:“·--·--·-/·-··-·--/--·--·-·”她默念,翻譯成字母:WWA/RAW/MWR——倒過來讀:RWMAWRAWW不,更像是一個坐標。
杜蔓打開手機的離線地圖,輸入“RWM”。屏幕跳出一個紅點:Ruijin-Warehouse-Motion,瑞金二路舊物流倉。距離這里1.7公里。
雨忽然停了。杜蔓把可樂罐塞進背包,沿著鐵軌往紅點方向走。鐵軌兩側,廢棄的信號燈閃著鬼火般的黃光。她邊走邊錄音:“哥哥最后一次出現,是在1999年7月12日22:14:33,用公用電話撥出0000。隨后基站出現17秒全頻空白。現在,我收到同樣號碼的短信,售貨機吐出他名字。時間閉環?”
二十分鐘后,瑞金二路舊物流倉。鐵門比北站貨倉更破,門楣上掛著搖搖欲墜的霓虹招牌:“SKYWALKERCLUB—1999”下面被人用噴漆打了叉,寫上新字:“SKYFALLEN”
杜蔓推門進去,一股霉木屑味撲面而來。大廳中央,是一臺廢棄的旋轉木馬,木馬背上綁著一臺舊式發報機。發報機的電鍵上,用紅漆畫著銜尾蛇圖案。她走近,電鍵突然自己跳動,發出清晰的摩斯:“·--·--·-/·-··-·--/--·--·-·”和車票背面的密碼完全一致。
杜蔓按下錄音鍵,低聲翻譯:“WWA/RAW/MWR”電鍵停頓三秒,再次響起:“WHAT’STHEINTEREST?”她呼吸一滯。——這是合同第六條破約密語。
電鍵歸于寂靜。木馬底座裂開一道縫,里面塞著一張泛黃照片。照片上是13歲的程北,站在外灘的舊售貨機前,手里高舉一罐可樂。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如果我忘了回來,就把票根留在風里。——別忘了我叫程北舟。”
杜蔓的指尖微微發抖。“程北舟”三個字,像一把鑰匙,咔嚓一聲,擰開了她記憶深處最隱秘的鎖。那是哥哥出生證上的名字。18年來,家里人只叫他“北北”,連她自己都快忘了。
她把照片和車票一起塞進防水袋,抬頭看向旋轉木馬。木馬的眼睛是兩顆壞掉的燈泡,此刻卻突然亮起,發出昏黃的光。燈光里,浮現一行投影:“請忘記他的名字,后果見條款6。”
杜蔓攥緊防水袋,轉身沖出物流倉。夜風卷著雨后的濕涼,從她耳邊呼嘯而過。
——
上午九點二十五分,浦東軟件園Y1幢頂樓會議室。林覺坐在真皮沙發上,像陷進一塊黑色沼澤。對面是三張陌生面孔:·星環域名交易所的商務總監趙鳴——西裝袖口別著一枚銀色“∞”袖扣。·老科學家顧衍——頭發花白,指甲縫里殘留墨綠色油墨。·以及一個戴黑框眼鏡的法務,名片上只印著“L.”。
趙鳴把一份紙質合同推到林覺面前。“林先生,您昨天凌晨以10,000,000元一口價拍下star-ring.com。恭喜。”林覺垂眼,指尖在合同金額上停留兩秒。昨晚網咖里的數字狂歡仍殘留在視網膜上:出價、加價、秒殺,像一場被快進的人生。他拿起萬寶龍鋼筆,在落款處寫下名字:林覺。墨水在紙纖維上暈開,像一滴血。
簽約儀式結束,趙鳴遞上一杯香檳。“元宇宙概念下周就會爆,域名轉手至少翻兩倍。”林覺沒喝,只是問:“你們怎么找到我的?”趙鳴指了指他的手機:“系統推送。您現在可是‘現實最優概率’的VIP。”林覺低頭,手機推送欄靜靜躺著一行小字:【恭喜,您的決策已自動優化】
電梯下行時,顧衍忽然開口:“年輕人,域名是用來做腦機接口的入口?”林覺挑眉:“顧老師有建議?”顧衍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芯片,指甲蓋大小,上面刻著“X-0”。“我的實驗室缺資金,芯片缺域名。合作嗎?”林覺接過芯片,指腹傳來細微的刺痛——像被靜電咬了一口。
半小時后,林覺坐在顧衍的實驗室里。實驗室藏在軟件園地下二層,恒溫18℃,燈管嗡鳴。顧衍戴上老花鏡,指著屏幕上一段波形:“腦機接口的域名驗證需要星環前綴,否則芯片無法激活。”林覺問:“估值?”顧衍伸出三根手指:“三千萬,你占70%。”林覺點頭:“成交。”他并不知道,顧衍的實驗室賬面上只剩十二萬流動資金。
當日下午,微博熱搜空降:#大學生千萬拍下元宇宙域名##星環腦機芯片即將發布#評論區兩極——“又一個風口豬。”“坐等割韭菜。”林覺刷新頁面,粉絲數從0漲到17萬。他合上電腦,聽見隔壁工位兩個程序員竊竊私語:“聽說顧博士把房子都抵押了,賭這一把。”
晚上八點,林覺回到出租屋。一室一廳,月租2200,墻壁滲水。他把512萬到賬短信截圖設成屏保,像掛一幅護身符。冰箱里只剩半瓶辣醬,他拆開外賣軟件,卻停在支付頁面。手指懸在“確認”上方,遲遲沒有落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道這些錢該怎么花。
凌晨一點,顧衍發來微信語音。背景嘈雜,像有人在砸門。“林覺,芯片測試出點問題,明早八點能來實驗室嗎?”語音最后,顧衍壓低聲音:“別帶外人。”林覺回了一個“好”,把手機扔到床頭。黑暗中,屏幕又亮起:【提醒】您將于48小時后忘記2009年8月12日母親遞給您硬幣時的溫度。
第二天清晨,實驗室門口拉起了警戒線。顧衍坐在臺階上,雙手沾滿綠色油墨,像剛掐死一盆綠植。“芯片被投資方撤資了,”他抬頭,眼里全是血絲,“現在只有你能救活它。”林覺蹲下,遞過去一張銀行卡:“里面有三百萬,夠嗎?”顧衍愣住,手指在卡面上摩挲,像在確認真偽。“你……不怕我跑路?”林覺笑了笑:“我怕的是風口過去。”
十天后,《星環腦機·域名+芯片一體化方案》發布會召開。顧衍站在臺上,背后PPT寫著:“讓意識接入云端,讓域名成為靈魂的鑰匙。”臺下閃光燈連成一片。林覺坐在第一排,西裝內袋揣著股權轉讓書——他剛剛用300萬買下顧衍51%的股份。發布會結束,域名star-ring.com報價飆升至2.1億。顧衍下臺時,腳步虛浮,像踩在云上。
當晚慶功宴,顧衍喝高了,拉著林覺的手說:“芯片的激活碼其實是0000……別問為什么,我欠它一條命。”林覺沒在意,只覺得老人在說醉話。他舉杯,香檳在燈光下泛出暗金色。無人注意,顧衍的右手在桌下顫抖,指甲縫里滲出墨綠色液體。
宴會散場,林覺回到酒店套房。落地窗外是陸家嘴的燈海,像一塊巨大的電路板。他打開電腦,郵箱里靜靜躺著一封新郵件:
主題:您即將忘記的第二件事。
正文:“您將于96小時后忘記2010年1月3日,顧衍博士第一次向您展示芯片時的眼神。”
林覺關掉郵箱,拉開窗簾。遠處,東方明珠的塔尖刺破夜空,像一只孤獨的探針。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條單向軌道上——前面是光,后面是深淵。而深淵里,有0000的鈴聲在響。
——
雨后的南京西路像一條被擦得發亮的錫箔。杜蔓撐著一把黑傘,傘骨在風里吱呀作響。瑞金醫院住院部7樓,走廊盡頭的病房門口掛著“顧衍”的姓名牌。她推門進去時,顧小燈正坐在床邊,給父親剝橘子。橘子皮裂開,酸澀的精油味在空氣里炸開,像一場小型爆破。
顧小燈27歲,眉眼和顧衍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眼角多了一道淡疤。“記者?”她沒抬頭,聲音冷得像走廊的日光燈。“杜蔓,FM98.7《午夜追蹤》。”杜蔓把名片放在床頭柜上,“我想問1999年7月12日,您父親在哪兒。”顧小燈把最后一瓣橘子塞進父親嘴里,這才抬頭。“他在實驗室,被0000咬了一口。”
顧衍半躺在床頭,臉色灰白,輸液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墜。他的右手纏著紗布,紗布邊緣滲出墨綠色,像發霉的銅銹。杜蔓注意到,老人右手食指缺了一截,斷面平整,像被刀切。
顧小燈把杜蔓拉到走廊。“父親半個月前割了手指做‘生物密鑰’,說要把芯片的最后0.1%權限交出去。”“交給誰?”“一個姓林的男孩。”顧小燈冷笑,“他給了父親三百萬,拿走了51%的股份,然后芯片就被激活了。”杜蔓心頭一跳:“林覺?”“對,林覺。”顧小燈把聲音壓得更低,“可芯片激活的代價,是父親剩余壽命的17倍。”
杜蔓打開錄音筆。顧小燈深吸一口氣,像在把胸腔里的火按下去。“1999年7月12日,我9歲。父親在北站貨倉做基站測試,突然接到一個0000的來電。電話里只有一句話:‘想活,就把頻段借我。’父親照做了。17秒后,整個基站盲區出現全頻空白。第二天,父親的手指開始滲綠液,像被什么東西寄生。醫生查不出病因,只說細胞分裂速度比常人快17倍。”
走廊盡頭的燈突然閃了一下。顧小燈的聲音也跟著顫:“父親說,那是‘賒命人’在找宿主。17年后,宿主會把債務傳下去。現在,輪到林覺了。”
杜蔓想起那張車票上的摩斯密碼,后背滲出冷汗。“你知道芯片激活碼是什么?”顧小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便利貼,上面用鉛筆寫著:0000。“父親說,只要把激活碼給出去,債務就轉移。但他沒想到,林覺會用300萬買走他的命。”
病房里,顧衍突然咳嗽起來,聲音像風箱漏氣。杜蔓沖進去,看見老人右手紗布被綠色液體浸透。顧衍睜開眼,渾濁的瞳孔里映出杜蔓的臉。“程北……”他喃喃,“程北舟……”杜蔓心頭一震:“您認識我哥?”顧衍艱難地點頭,嘴唇蠕動:“他……是第一個宿主。”
心電圖開始報警。護士沖進來,把杜蔓和顧小燈推到門外。門合上的瞬間,杜蔓透過縫隙看見顧衍的右手突然抽搐,指尖的綠液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地板上,發出“滋啦”一聲輕響。
顧小燈靠在墻上,慢慢滑坐到地面。“杜記者,你哥18年前失蹤,對嗎?”杜蔓點頭。“我父親說,程北舟把債務留給了下一個撥0000的人。現在,那個人是林覺。而林覺,會在26歲生日那天,把債務傳給下一個。”顧小燈抬起頭,眼里是燃燒殆盡的灰燼。“你哥是鑰匙,也是鎖。如果你想救他,必須在林覺26歲生日前,讓他想起自己的真名。”
杜蔓蹲下身,與顧小燈平視。“你恨林覺嗎?”“恨。”顧小燈笑了一下,“但更恨0000。”
走廊盡頭,燈終于熄滅。黑暗中,杜蔓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像摩斯密碼。她攥緊口袋里的車票和照片,輕聲說:“哥,我來晚了。”
——
三亞,海棠灣。凌晨一點整,“深藍號”潛艇改裝的夜店漂浮在海面上,像一條被霓虹燈縫起來的巨鯨。林覺站在指揮塔改造的VIP甲板,手里握著一杯龍舌蘭日出。海面漆黑,只有船舷兩側的激光燈帶在切割夜色。
他買下這艘退役潛艇只用了三天——第一天,看到拍賣公告;第二天,飛抵三亞;第三天,成交。合同里的“現實最優概率”像一把自動校準的狙擊槍,把他每一次沖動都變成完美落點。
今晚是試運營。邀請函只發了一百張,卻在黑市被炒到六位數。林覺邀請了顧小燈,想當面道歉。顧小燈沒來,只寄回一張便簽:“祝你玩得開心,別忘了你欠我爸半條命。”
潛艇內部,原魚雷艙被改造成舞池。360°環屏投影海水、鯨群、星軌,地板隨低音炮起伏,像踩在呼吸的肺葉上。林覺按下控制臺的紅色按鈕——潛艇開始下潛。十米,二十米,三十米。船體發出金屬被水壓親吻的吱呀聲。
1:17,事故突至。全船燈光瞬間熄滅,音響戛然而止。黑暗里,只有應急紅燈瘋狂閃爍。DJ的耳機里傳來刺耳的電流,像一千只指甲刮擦玻璃。人群尖叫,鐳射手環變成失控的螢火蟲。
林覺沖到動力艙,發現主電閘被拉下。備用發電機需要30秒才能啟動。30秒,足夠讓300個醉酒的年輕人把恐懼放大成海嘯。他摸到閘刀,用力推合。嗡——燈光重新亮起,音樂恢復,但地板已傾斜15°。
人群沒注意到傾斜,繼續狂歡。林覺卻在監控里看見:魚雷艙左側艙壁出現一道20厘米裂縫,海水呈霧狀噴入。潛艇的吃水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升。
他按下緊急上浮按鈕。壓縮空氣嘶鳴,壓載水艙排空。潛艇像一條被電擊的鯨魚,猛地抬頭。裂縫被水壓撕成50厘米,海水灌入舞池。尖叫聲蓋過鼓點。
林覺沖進舞池,抓住最近的女孩往出口拖。海水沒過腳踝,沒過膝蓋。有人摔倒,有人嘔吐。鐳射燈在水面折射出破碎的彩虹。
30秒后,潛艇浮出海面。救生艇放下,所有人安全撤離。無人死亡,三人骨折,一人酒精中毒。媒體標題卻寫成:“億萬富翁潛艇驚魂,300人險些葬身魚腹!”
林覺回到甲板,渾身濕透。手機推送一條新提醒:【隱藏條款觸發】您將于120小時后忘記2011年7月15日——第一次學會游泳時,海水灌進鼻腔的刺痛。
夜色平靜得像什么都沒發生過。林覺握著半杯被海水稀釋的龍舌蘭,望向遠處。天邊有閃電無聲地亮了一下。他突然意識到:每一次“最優概率”的背后,都是別人替他付賬。這一次,付賬的是顧衍。下一次,是誰?
——
凌晨兩點,杜蔓沿著瑞金二路往回走。雨后的空氣像一塊浸了冰水的毛巾,貼在她裸露的腳踝上。她剛把顧衍病重的突發新聞寫成一條300字的快訊發給編輯部,手機就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請忘記他的名字,后果見條款6。”
杜蔓停在路燈下,把耳機塞進耳朵,按下錄音筆。“目標短信來源無法追蹤,基站顯示為盲區;時間戳與顧衍死亡時間誤差11秒。”她抬頭,看見對面便利店的玻璃門上映出自己蒼白的臉。玻璃門后,一個穿灰色衛衣的少年正低頭買咖啡。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見瘦削的下頜線。少年付款時,手機背面貼著一張殘缺的條形碼:0000-0712-1999-CRH。
杜蔓推門進去,風鈴叮當作響。少年抬頭,目光像兩把薄刃。“程北?”她聲音發干。少年沒否認,也沒承認,只把咖啡遞給她:“熱的,無糖。”杜蔓接過,紙杯燙手,指節瞬間泛紅。
便利店外,雨又下了起來。程北撐開一把黑色長柄傘,傘骨上刻著細小的摩斯碼。杜蔓一眼認出:WWA/RAW/MWR。她喉嚨發緊:“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程北側過臉,睫毛上沾著雨珠:“先上車,雨會越下越大。”
街邊停著一輛1999款桑塔納,車牌:滬A·0712X。車門吱呀一聲打開,車內彌漫著舊皮革與薄荷糖混合的味道。程北把駕駛座讓給她:“你開,我指路。”杜蔓系安全帶時,摸到座椅側袋里的車票——正是她丟失的那張1999年北站至南京的票根。票根背面,藍色圓珠筆的字跡被雨水暈開,卻仍能辨認:“如果我忘了回來,就把票根留在風里。”
車子駛進延安路高架。雨刷器像疲憊的鐘擺,左右,左右。程北把衛衣帽子摘下,露出左耳后一道閃電狀的疤。“18年前,我撥了0000。”“然后呢?”“然后我被‘借走’了17年壽命,成為收賬人。”程北的聲音平靜得像在復述別人的劇本。
他伸出手,腕骨內側有一串數字刺青:0000-17X-∞“17代表利息倍數,∞代表循環。”杜蔓猛踩剎車,車子在高架上滑行十幾米才停住。“你是說,你幫0000討債?而下一個債務人是林覺?”程北點頭:“準確說,林覺是第7任。再下一次,輪到誰,我不知道。”
雨點砸在車頂,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敲門。程北從手套箱里拿出一只舊諾基亞3310——和杜蔓那臺同款。開機,無信號,屏幕卻自動跳出短信:【程北舟】潛在破約人:林蔓。“你本名被系統鎖定了。”程北說,“只要林覺在26歲生日那天報不出自己的真名,債務就會順延到我,再由我傳給你。”